“护士?啥是护士?”苏欣问道。
“我也不大明白。”卓桠从怀中拿出一份布告,看了几眼又道:“是招募来照顾伤兵的。布告上说在伤兵被郎中诊治后,就由招募的护士照顾。护士在照顾伤兵前还要接受有关伤情的培训。”
“是真的么?”苏欣怀疑:“不会是明里招募护士,暗地里是想为营中招揽,嗯,”她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卓桠没有真正成婚,丹妮娅更还是个小姑娘,那词儿说出来不好,忙停住。
不过卓桠已经明白母亲的意思。“娘,放心吧,不会是那样。”
“你怎知不会?”
“若要招募那种女人,岂会公开张贴告示?从前都督府也不是没招募过那种女人,哪次公开张贴告示了?”
“况且就要打仗,若将士卒家人误招募进去,岂不会影响军心士气?若有士卒因此倒戈,官儿们可就哭都哭不出来了。所以不会是那样。”
“你说的有道理。”苏欣被女儿说服,但想想又道:“但是,这照顾陌生男人,也不太好。”
“娘,咱们是突厥人,原来也不像汉人一样讲究甚底男女大防,况且就连汉人自己也不那么讲究,很多规矩也只是写在书上而已。”卓桠忙道。她平时行事都按照汉人的规矩,这时为了说服母亲才提起他们是突厥人。
“你说的也是。”她母亲却接受了这个理由,又问道:“你要去应募护士?”
“没想好呢。”卓桠说道。她心里也在犹豫是否应募护士。
“多想想也好。”苏欣道:“你耶耶一定不愿你出去做任何事情,只希望你留在家里,等和大食人的仗打完了给你再找个夫婿。”
“我才不要按照耶耶的话行事。而且我已经许诺童烁藩,此生不再嫁!”卓桠语气坚定地说道。
听到这话她母亲就想劝说,但最后又咽了回去。年轻男女总将感情看得十分重要,童烁藩又是为她而死,她说出这番话不稀奇,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明白劝也无用。
‘过两年等怀念之情淡些了再劝。同大食人的仗也得打几年,还不急。’苏欣想着。
“卓姐姐,你是要用照顾伤兵的方式为抵抗大食人出力么?”这时丹妮娅忽然说道。她见卓桠与她母亲的话说完了,才出言询问。
“丹妮娅你可希望姐姐这样做?”卓桠笑着反问道。
“不希望。丹妮娅自己年纪小,又才刚刚开始习练武艺,无法亲手为父母兄长报仇;卓姐姐自小习武,年纪又正当岁,还亲手杀过几个大食人,丹妮娅希望姐姐以后还能亲手杀死大食人,为家人报仇。”丹妮娅说道。
“你这孩子,怎能说这样的话!”苏欣也能看出卓桠很喜欢丹妮娅,生怕在她的劝说下女儿变了主意,忙说道。
卓桠却没说话。她何尝不想再亲手杀敌?但军中除了护士也不要女人,她又能如何?
“卓婶子,已经到了午时,该吃午饭了。”
这时雷诺插话道。刚才她们母女说话,他身为外人不便插言,况且她们谈论的话题他听了也不舒服,从丹妮娅房中走出后干脆躲进厨房。这时听丹妮娅说的话似乎会让她们母女重新吵起来,想着丹妮娅毕竟是自己带来的,出言解围。
“先吃饭。”苏欣也不想再和女儿吵,忙说道。
“吃饭,吃饭。我去厨房把饭拿出来。”卓桠也应了一声,去厨房端饭菜。
不一会儿,饭菜都端到客厅,四人随意坐下就要开吃。可她们才拿起筷子,就听从院外传来女子说话声音:“卓婶子,卓姐姐在家吗?”
“是唐妩。她这个时候来作甚?”卓桠说了一句,看母亲一眼,起身去打开院门。
“卓姐姐。”见到卓桠,唐妩带着满面笑容同她说道:“你看到布告了么?”
“进来说。”卓桠将她迎进院子,正要关门,忽然发现她身后还有人一同过来。那人对她笑了笑,说道:“卓姐姐。”
“是米特。”卓桠也不问他为何会来,打个招呼也迎进自家大门。
“见过婶子,你好,小姑娘好。你们在吃午饭呐!”唐妩走进客厅,见到众人,打招呼道。
“唐妩,一块坐下吃点儿。”苏欣挺喜欢这个邻家小姑娘,笑着招呼。
“不了,我说几句话就走。”唐妩转过头对卓桠说道:“卓姐姐,你看到招募护士的布告了么?”
“见到了。怎么,你要去做护士?”卓桠问道。
“当然。”唐妩点头。“大食人即将打过来,身为大唐子民,当然要为抵抗大食人出力。但我只是个女子,没法子上阵杀敌,只能照顾伤兵来出力了。”
“也好。”卓桠说道。唐妩家虽也世代为兵,但她没练过武,性子也不像自己这样野,去做护士也合适。
“卓姐姐,你会去做护士么?”
“这,我还没想好。”
“卓姐姐,我觉得你不适合。你适合上阵杀敌。”唐妩刻意压低声音,显然知道这话卓婶子不爱听。
“我,”卓桠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又怕被母亲听见,转移话题对米特说道:“你来我家作甚?”
“我,卓姐姐,我是想来告诉你,我已经参加军队成为士卒,明日就去报到。”听到卓桠的话,米特脸色发红,但还是顺利地将这句话说出来。
“挺好的。”卓桠有些羡慕米特能亲自上阵杀大食人,但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说道。
听到这话,米特不知该怎么接,一时楞在原地。唐妩忙对他使眼色,也不知催促作甚;米特看到唐妩的示意,鼓起勇气又道:“卓姐姐,你能祝福我,祝我能在战场上多杀敌人,多立功么?”
听到这话,卓桠一时愣住了,认真打量起米特来,仿佛今日才第一天认识他。苏欣这时站起来说道:“卓桠,咱们家与米特家也是老邻居了,这点忙应该帮。”
“是,啊,”卓桠下意识答应一声,但立刻发觉不对,回头看向母亲。母亲也看向她,似乎用眼神传递信息。片刻之后卓桠看向米特,同他说道:“祝你能多多杀死大食人,立功受赏!”顿了顿又道:“为死难的安西人报仇!”
“谢谢卓姐姐,我一定多多杀死大食人,为死难之人报仇。”米特立刻表情激动地说了一句。
他又想说话,但唐妩这次阻拦了他。“卓婶子,卓姐姐,我们这就回去了。”
“坐下一块吃吧。”苏欣道。
“不了,我家里已经做好饭,等着我回去吃呢;米特因明日就要去军营,他耶耶也请假回家,他也要回去与家人说话。我们就不叨扰了。”
一边说着,唐妩一边拉着米特走出去。米特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出去了。不一会儿,传来院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娘,这是怎么回事?”等他们走了,卓桠转过头看向母亲。
“甚底怎么回事。”苏欣一脸平常的表情。
听到母亲的话,卓桠一时陷入自我怀疑。‘莫非是我想错了,米特只是平常意思,无别的含义,所以母亲让我答应?’
‘姜还是老的辣。’刚才旁观的雷诺在心里说道。他同唐妩、米特都不熟,准确的说只见过二三面,完全不了解;但刚才米特的表现分明是十分喜欢卓桠,才来求她祝福自己。
‘卓桠大概是过去一心喜欢童烁藩,没注意过其他人对她的喜欢,所以才不知米特这样做的心思,也被卓婶子蒙混过去。’他又想着。
卓桠却确定了不再自己的猜测,也不再多想,重新坐下和众人一道开始吃饭。
吃饭时,她问起丹妮娅武艺练得如何。从碎叶城逃到洁山城的路上她教了丹妮娅如何用匕首自卫;嗢鹿州再次见到后又教她用刀,丹妮娅每日都会练习。
“卓姐姐,我练到第六式了。”丹妮娅回答。
“不错,不错。”卓桠立刻夸赞道。她教给丹妮娅的是安西军中通用刀法,总共十三式。丹妮娅年纪小、力气小,每日练刀最多两个时辰,一个月练到第六式很厉害了。
“我觉得你在演奏乐曲上的进步更大些。”这时雷诺插话道。他见卓婶子对女儿与丹妮娅谈论武艺不大高兴,而且自己听了心里也有些不自然,忙转移话题。
“真的?”卓桠的注意力也被转移,问道。
“还好。”丹妮娅回答。
“岂止是还好。”雷诺又道:“她在音乐上十分有天分,不次于她兄长。几首乐曲吹得极好,不比我差了。”
“不仅如此,丹妮娅的声音也好听,唱歌十分动人。只可惜她学的是长笛,不然就可以自己边弹边唱。”
“丹妮娅,你也像你,嗯,也改学琴或者筝或者火不思等乐器吧,还可以自己边弹边唱。”卓桠笑道。
她本意只是开玩笑,却不想丹妮娅立刻答应:“卓姐姐说的不错,我这就改练其他乐器。”
“我只是说笑,不必当真。”卓桠赶忙说道。
“不管卓姐姐是否说笑,说的都有道理,我就学一学火不思,可以自己边弹边唱。”丹妮娅道。
“这,也好。”卓桠一时不知该说甚,只能这样说一句。
这时她们已经吃完午饭,苏欣收拾碗筷,卓桠要回去歇中觉,雷诺与丹妮娅也各自回屋。
卓桠站起来,不小心布告从怀中掉出来。苏欣看见同她说道:“适才我忘记吩咐了。不管你要不要去做护士,揭官府的布告作甚?虽然这布告粘了几十张少一张也不会有人管,但随意揭了也不好,你快粘回去。”
“是。”卓桠答应一声,从地上捡起布告就出去粘。
她很快走到巷口,找到原来粘布告的地方,左右看看无人,就要将布告粘上去。
可就在这时,忽然从她身侧传来声音:“私自揭官府布告,该当何罪?”
“请饶过民女。民女想应募成为护士,所以拿回去给父母看,别无他意,绝非故意毁坏官府布告。”听到这声音,卓桠立刻转过头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弯腰行礼说道。
会说那句话的必定是官府中人。虽然八成只是吓唬她并不是真想处罚,但若她的应对不够恭敬,没准这人就会恼羞成怒真的处罚自己,所以还是恭敬些。
‘这声音有些熟悉,不过我离家几个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了,大概是常在这边办差的那几个小吏。’她又想着。
“不论如何,你擅自揭官府布告就应当处罚。至于如何处罚,嗯,就罚你将这份布告抄写一百遍。”
听到这话,卓桠猛地抬起头,看清说话之人的长相,立刻惊喜地叫道:“刘哥哥!”
“是我。”刘琦道。
“我说一般官府中人即使见到也不会管呢,原来是刘哥哥和我说笑。”卓桠走过来,站在他身旁笑道。
“我哪里是与你说笑。”刘琦却又道:“我是真的罚你抄写这份布告一百遍。”
“刘哥哥你说真的?”卓桠不由得问道。她见刘琦的表情十分严肃,信以为真,哭丧着脸说道:“刘哥哥,放我一条生路吧,你知道我虽然识字,但十分不喜欢写字,从来都不喜欢。别让我抄布告一百遍。”
“逗你的。”刘琦这时才笑道:“逗你还当真了。”
“你不是好人。”卓桠立刻说道:“头一次再见面就逗我!”
但说完这话,卓桠却沉默起来。上次他们见面还是在碎叶城,她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成婚。
可现在她未婚丈夫已经死了,二叔全家也死了,已是物是人非。她想到这些,岂能高兴的起来。
刘琦心里也不好受。就在他前次见卓桠之后几日,他也见到张浒,二人还攀谈许久,说了很多话;却不想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那就不逗你了。”刘琦先回过神来。
“刘哥哥,你今日来这里作甚?”卓桠也回过神来,出言问道。
“来见张婶子与天佑、天佐、杏儿,告诉他们张叔死讯。”刘琦又有些伤感,但没有再次陷入回忆中。
“张叔真的战死了?”卓桠问道。回家后她也问了张浒与丹夫的生死,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人见到他们的尸首,也没有人见到他们还活着,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音讯,虽然猜测已经战死,但并无凭据。
“确定已经战死。”刘琦说道:“丹夫与张叔藏在新城废弃的地下仓库里,躲了两个月,一次出地下仓库时被大食兵发觉,之后张叔战死,丹夫却躲藏起来,之后趁机逃出,逃回嗢鹿州。”
“丹夫还活着?”卓桠却叫道:“这真是好事!至少还有一人活着!”她与刘琦不同,对张浒并无特别的感情,还不如与丹夫熟悉,听到丹夫还活着顿时十分高兴。
“我要去通知丹叔。”她又道。
“先不忙。”刘琦却阻拦道:“现下还不能确定丹夫是否已经投靠大食人来嗢鹿州做奸细。如果他真是来做奸细的,还是不要告诉丹叔,免得空欢喜一场。”
“丹夫会投靠大食人做奸细?”
“不知道,得审问后才能知晓。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奸细。”
“即使他是奸细,不能饶他一命么?”卓桠问道。
刘琦缓缓摇头。“若他为了保命曾投降大食人,回来后只要坦诚事实,可以戴罪立功;但若仍隐瞒身份想要做奸细,则罪无可恕。”
“丹夫并未承认自己是奸细,所以如果他被审问出是奸细,那就是后一种情形,不能赦免。”
“真的不能?”卓桠又问道。
“不能。现下正与大食人交战,军法绝不容私情。”刘琦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愿真武大帝保佑,丹夫不是奸细。”卓桠只能对天祈祷。
“好了,没旁的事情,我要去张叔家,你也回去吧。”待她祈祷完了,刘琦说道。
“我和你一起去。”卓桠却说道。
“你去作甚?”刘琦问道。
“安慰张婶子啊!”卓桠理直气壮地说道:“听闻张叔死讯,婶子一定十分伤心,需人安慰;你个大男人当然不知道怎么安慰女人,正好我来安慰婶子。”
“那你就一同去。”刘琦想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也就答应了。
二人一同向张家走去,很快走到门前,刘琦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但最后还是拍门道:“婶子,我来看你了。”
“是刘琦来了,”石天巧立刻走过来打开院门,有些惊喜地同他说道。
“是我。”刘琦勉强笑道:“因军务繁忙,来嗢鹿州这一个多月还没看望过婶子,今日有些空闲就来探望一番。来的匆忙也没带甚东西,只是从街边店铺买了两条鱼。”
“好好好。”石天巧立刻笑道:“只要你能来就好。”说着,她让开院门让他们进去。
这时她注意到卓桠也来了,以为是在街里碰到就一同探望,也就随意将她让进来,没注意到卓桠带有同情的眼神。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不在午时前来,那也能在家吃个午饭。你婶子我做菜的手艺比以前更好了,保管让你胃口大开。”众人进来坐下,石天巧给护卫端来几碗水,给刘琦和卓桠端来两碗奶酒,又笑着说道。
“本想在午时前来的,只是忽然又有事情绊住脚,所以才这时过来。”刘琦道。
他这并不是借口。他在吩咐将招募洗衣工与护士的文书给李珙过目后就走出衙门要来张家,却不想半路碰上李珙;又正好李珙也有事找他,被强拉回衙门议论好一会儿定下李珙要商议的事情,又议定招募洗衣工与护士之事,就到了午时正。
既然已经这个时候,张家人应当已经吃过饭,也不好再去蹭饭,刘琦只能又与李珙吃午饭,之后才来张家。
“你哪日有空就来家里吃饭。”石天巧又道。
“嗯,一定,我不会忘记张叔与婶子对我的照顾。”刘琦意有所指地说道。
石天巧却没听出画外音,叫天佐、杏儿来给刘琦行礼,又说道:“天佑正在衙门里忙活。最近因为与大食人打仗他也忙得很,不要说中午,就算晚上也时常披星戴月回来,天不亮又要出门。”
“最近确实很忙,不过可以给他放几天假。”刘琦道。
“这怎好意思。”石天巧道:“大家都忙,他却请假,影响多不好。我知道你现下主管嗢鹿州的大小事情,就连张都督都得退让,但也不要做这样的事。这对你不好,对天佑也不好。”
“怎么,你现下位置这样高?”卓桠却问道。她并不知晓刘琦现在的地位。
“都是都护信任。”刘琦淡淡地说道。因为与他合眼缘,因为他年轻,也因为他是极少数留在安西的中原将领,李珙十分信任他,刘琦现在地位高于许多平级老将,几乎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然,他的权力现在并不巩固,全赖李珙信任。若李珙不再这么信任他,或不再授予他这么大的权力,刘琦会立刻被打回原形。
“那刘哥哥你岂不是相当于副都护或节度留后了?”卓桠不由得赞道:“真厉害!”
刘琦笑笑,并未接话。
之后他与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石天巧想留下天佐和杏儿同他说话,自己去忙家务;但刘琦却留下了她,反而让天佐和杏儿回屋去玩。
“刘琦,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们说?”石天巧意识到刘琦的目的。
“还不急。”刘琦说道。
‘怎么回事?’石天巧正要再问,忽然一人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对她与刘琦行礼道:“娘,刘大哥。”
“天佑,你回来作甚?”石天巧立刻问道。
“是我将他叫回来的。”刘琦说道。
“你将他叫回来作甚?”石天巧又问道。天佑也不解地看向刘琦。
“有件事要和你们说,婶子与天佑都在场时说最好。”刘琦道。
“何事?”这两个字才说出口,石天巧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张叔,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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