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一轮皓月当空,星子遍布苍穹。
因着宵禁,宫人们都各自回到住所,偌大的紫禁城,宽阔的宫道,只余寥寥几个巡夜侍卫无声的身影。夜色中的紫禁城,如同巨兽安然沉睡。
高近一丈的宫墙上,孑然立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
男子远眺那座雄伟的宫殿,一步一步沿着宫墙向前走去,在无法甚至容人站稳的宫墙顶部,他走起来却如履平地。他越走越快,身披星光月色,行动间衣袂飘飞,踩在脆弱的琉璃瓦上,而仅发出轻微的声响。
能够在宫闱禁地来去自如,除了燕由,再无人有这等身手。
跟魏忠贤宣告合作破裂后,他每隔一段日子仍会进宫中,只不过理由完全变了。
少焉,那座宫殿已近在眼前,然而当他逐渐接近目标,迈出的步子反倒越发犹豫。
他嘴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重复走脚下这条路足足半年有余,心底那条路仍然塞着。
几个飞跃间,燕由到了坤宁宫西暖阁旁的矮墙上。从这里,可以听见暖阁内的一举一动,自身却绝不会被发现。半年的暗中陪伴。关于她的一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嫣儿,变得不爱说话。他的嫣儿,在夜深时会哀婉叹息。
因此今日甫一靠近,燕由就发觉情形不对。入夜尚不久,而暖阁内的烛火已全熄了。而他知道,她并不曾这么早睡过。
燕由静静听了一会,暖阁内一丝声息也无。
他当机立断跃下矮墙,潜行到窗口前,接着月光向里看去。只见地上软倒着一个宫女,燕由认出这是张嫣的贴身侍女。而室内再无其他人。
燕由先是心中一颤,转而又想起前两次张嫣穿着宫女服饰独自出现在宫后苑中,这于宫规不合,想怕是她自作主张地瞒过宫女溜出来的。
用力嗅了嗅,室内飘着一股极淡的曼陀罗花香,更加确定无疑。
燕由笑了笑,他想起从前那个小姑娘,怕自己练武过度伤身,用那么匪夷所思的方法——从二楼跳下来——来阻止自己。嫣儿她从小就这样,为了达成目的,全不计较所用手段。
释然了几分,虽然很多事物都变了,毕竟还不是全部。
燕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去,虽不知她今夜去了哪,但去宫后苑寻一寻总是没错的。
当他到了堆绣山下,没有看见他要找的那个少女,却惊疑地发现,堆绣山脚下的那个山洞居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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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九宫八卦阵处。
邱贵领头,张嫣随后,空阔的地底空间中只听得见鞋底的磨擦声。
张嫣瞧着邱贵在乱石堆中穿梭的纯熟模样,便知他曾如此走过许多次。
穿过暗门,又一次走进这座“坤宁宫”。时隔近一年,故地重游,张嫣不禁放慢了脚步,举目四望。现在看来,地上地下两座宫殿的构造果然一模一样,只是摆设略有不同。
邱贵领着张嫣到明间内,张嫣敏锐地发觉,坤宁宫内基本再看不见什么灰尘了。她心中早有预料,也就不以为意,神情自若地坐下了。
曼陀罗花的劲效还在,走到现在仍觉脑袋昏昏沉沉。邱贵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茶壶来,给张嫣倒了一杯。从茶嘴涌出来的液体看起来不像是茶,张嫣凝望邱贵,他解释道“娘娘,这是薄荷叶煮的水,可以克制曼陀罗的毒性。”
张嫣大大方方接过喝了,反正邱贵若要害自己的话,早就可以下手了。
从坤宁宫出来至此,张嫣的好奇之心由盛渐衰,到了地底,反而不着急了。她徐徐喝下去几口,当即见效,待一杯饮尽,她放下杯子,直盯着邱贵。
他恭敬道:“娘娘请再稍等一会。”
等什么?还有人会来么?张嫣面带询问看着邱贵,随后她才惊觉过来,这里并不是地面上,不需要防备被人偷听。
然而她刚刚想出口问邱贵时,明间门口乍然出现了三个人。偷眼看邱贵表现如常,张嫣便知这些个就是要等的人。
三个人徐徐走进点满花烛的明间内,走近张嫣。张嫣才看分明,这是三个男人,皆身着暗色斗篷,年纪都不轻,相貌无甚特点。可这三个不起眼的男人中,有两位头发夹杂银丝的老者,拥有奇特的气质。若真要形容,那是一种‘谈笑间,生杀予夺,樯橹灰飞烟灭’的气质。
张嫣看向邱贵,他却全然不理自己,只恭敬地弯腰对着来者。张嫣被来者气势所慑,也不由自主站起来相迎。
他们走到跟前,先对邱贵点了点头,他弯腰退开,离开了明间,从外面将门关上。
张嫣面色不改,带浅浅笑意看着这一切,实则全身暗暗紧绷,十足防备。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老者伸手道:“请坐吧,张皇后。”他的语气既客气又冷淡。
自当上皇后,就很少有人和她如此说话了,只不知为何,张嫣竟觉得无法不从,于是依言坐回圈椅上。他们也在张嫣的对面展袍坐了下来。
龙涎香气盈鼻,烛火无声地燃烧,张嫣也沉默地看着他们。
最左边的那位身形较为魁梧、气质粗豪的中年男子率先开口:“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或许很难相信……”
张嫣不愿一开始便占下风,便出言打断他,“诸位不愿先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吗?”
他一拍脑袋,恍然道:“是这个理!”说罢看向旁边两个年纪更大的老者。看他们点头后,他才继续说:“在下张维迎。”
张嫣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个中年汉子,是第八代最高世袭公爵、英国公张维迎?
他们对张嫣的震惊视而不见,坐在右边那老者脸上挂着让人反感的笑容,有礼道:“在下张易,不过一介布衣草民。”
中间那个老者扬眉简略道:“张世伦。”
“小女张嫣见过三位……长辈。”听完他们的自我介绍,张嫣越发一头雾水,除了注意到他们三个人同姓‘张’之外并没有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张嫣被心中疑问折磨得受不了,自觉还是主动发问较好,“请问三位长辈,‘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这地底宫殿……你们又是……?”疑问实在太多,张嫣的话说得又乱又急。
张世伦似乎在三人中较有地位,出言不耐道:“你为何能当上皇后?”张嫣没想到他突然问这话,又听他继续道:“王安和东林党为何要帮你一个小丫头当皇后?”
张嫣惊了惊,对方竟然知道这个瞒过了整个内廷的秘密。底气顿时泄了,小声道:“因为他们需要有人制衡客印月,防止客氏乱政。”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时候客印月的势力还不稳,制衡的法子多得是,为何偏偏要从中宫皇后入手?”
张嫣使劲回忆当时王安对她说过的话,却一无所获。她发觉,自己的确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世伦见张嫣无话可说,接着道:“大选统共八轮,你一点银子都没耗费,宫里那些见钱眼开的太监宫女为何容你一轮轮通过。”
张嫣经历了三月选秀,自然清楚知道同行的秀女们是如何一掷千金为前程,她有些动摇了,但仍勉力找解释,“他们或许认为小女来日会记得他们的恩情,给他们带去好处。”
“那你又为何偏偏于此时入宫?”
“那时新皇登基,宦官挨家挨户寻访适龄秀女,小女恰好符合选美条件。”
“选美入宫前途难测,并不是没有大户人家将自己家中适龄女儿藏起来。”
张嫣语塞,因为她回想起当初,自己对父亲说不想离家进宫,平时纵容自己的父亲却严厉地对自己说,不许躲起来。
对方抽丝剥茧,步步紧逼,张嫣只觉在这逼问下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只好缄口不语。
张世伦细细观察张嫣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顿了一会儿,才缓声道:“你自小学奇门八卦,学兵法堪舆,学治国处事,是我们的安排。你参与选美,一路过来并未花钱打点,一路扶摇直上,也是我们在背后周旋。最后,为保你地位稳固,便引导东林党的人想出那个法子,借他们之手扶持皇后。”
张嫣听得心惊不已,却又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失声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三人同时露出了笑意,在烛火下无端显得有些诡异。
“我们?”张世伦庄重道,“我们是张氏家族。不过我们更喜欢自称为‘历史的推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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