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元旦佳节,宫中设家宴于紫禁城东南方位的文华殿。
今冬的第一场雪在不久前落下,天时渐寒,为排演傀儡戏,特制木池里面的水全都结上了冰,朱由校却执意不肯推迟,宫人们无奈,只好在木池底下安置十几个高大的暖炉,烘烤着将水化开。
今日排的戏是《八仙过海》,鼓点急促,锣声震天,场面热闹非凡。妃嫔们观赏戏文,喝椒柏酒,吃水点心,随着朱由校一次次拍掌叫好。看似好不惬意,但,再卖力的配角也仍然只是配角。反观与高永寿一起侍候在朱由校身后的如晴,她面上的神情才叫真正的春风得意。
宴会结束后,各人分别回宫去,张嫣并未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而借口腹中积食,向北绕远路回宫。张嫣有意拖延,走得极慢,直到语竹低声唤了一声“娘娘”,张嫣才似恍然发觉般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后面。
来者是一位身着锦衣华履的清瘦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然而比张嫣还要高些。他走在当首,后面零落跟着好几个宫女太监。
张嫣在等的就是他,朱由检,朱由校的弟弟。
他瞧见张嫣回首,只好走近行礼,“由检见过皇后娘娘。”
张嫣这才得以近距离看清朱由检的脸,他的鼻子下巴几乎与朱由校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两人的区别也显而易见。弟弟虽年纪小,五官的轮廓却更为鲜明有棱角,眉毛也是墨黑长扬,只是紧绷的嘴角让他有着不符年龄的老成。
张嫣带着礼节性的笑容颔首致意,“论辈分本宫也该称你一声皇五弟,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朱由检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并不欲多言寒暄,神情语气都带着戒备,“皇后娘娘若无要事,本王便请先行离去。”前不久他才被下诏封为信王。
张嫣感到很有意思,明明朱家两兄弟的经历十分相似——生母被得宠的李选侍害死,过继到李选侍名下,被凌虐多年——却造就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性子。
“本宫这个皇嫂怎能如此失礼,既然巧遇一场,本宫便顺道送皇弟回慈庆宫。”张嫣为防止他拒绝,又补了一句,“正巧本宫也没拜见过李庄太妃,这便去见一见。”李庄太妃正是朱由检的养母,二人同居于慈庆宫。
如此一来他便无话可说。左右隔着一段距离与张嫣比邻而行。
今天日头难得地从云层后边跑了出来。走在宫道上,张嫣不觉寒冷,反而因这股清新冷冽的气息而心情畅快。
张嫣端着长辈的身份,转头问朱由检道,“皇五弟平日里可有读书否?”
他思索一会,答道:“曾粗读四书五经。”
张嫣点头赞许,“还有其他吗?”
停顿了片刻,“四书五经所含学识博大精深,本王以为足够了。”
张嫣一笑,未置可否,转过头吩咐两人的随行宫人都跟得远些。
朱由检一言不发,盯着张嫣,眼神越发戒备。张嫣不以为意,边走边道:“你只差把‘防备’二字刻在脸上了。你将我当作敌人并没有问题,只是你不该让我发觉你将我当作敌人这回事。否则只会让我加倍留意你,忌惮你。怎么的,难不成四书五经里头没有教你不能给敌人看破你的意图?”
听罢,朱由检愣住了,张嫣继续道:“孙子有云‘能而示其不能,用而示其不用’,就是这个道理。”
他沉吟少顷,说道:“本王记得,娘娘自初入宫冲撞了奉圣夫人后,便一直未与她为善。”
张嫣心下赞赏,他年纪小却十分聪明,立时便领会贯通了这句话的意思。况且他长居偏远的慈庆宫,还能探知这些消息,想来是有刻意留心。
“世事与人情都万分复杂,变幻莫测,又怎么能仅用一句话去对应所有的情况呢?因此所有的道理背后,都离不开‘因势变通’四字。”
朱由检蹙起眉头看向张嫣,似懂非懂。
“你若能将《孙子兵法》看透彻,自然便懂本宫的意思。”张嫣道,“本宫且直说一句,世间学识,远不止于四书五经。你生在宫中,什么书都能够要得到,不要白白浪费了自己的身份。”
朱由检缓缓颔首,眼中的戒备消散了些,问道:“娘娘为何特意来对我说这些话?”
他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张嫣今日在此“偶遇”朱由检,确是为了某些缘故。
半年之前,杨涟说前朝会有行动。然而一路瞧着,奏疏确是越上越多,变着法子攻讦弹劾魏忠贤,但丝毫不起作用,反而大权还逐渐旁落到了魏忠贤手中。
而在这个紧要关头,杨涟上了一封特别的奏疏,陈言朱由检已经到了该封王的年纪。
先王子嗣缘薄,子女多早夭,只有这两个孩子最终平安长大。朱由校与朱由检虽非一母所出,却一同长大,朱由校对自己这个弟弟疼爱有加。毫不犹豫便批复同意了。
朱由检只是一位既年幼又寂寂无闻的皇子,若不是此次被提起,宫人几乎都忘了这个宫里还有一位先皇的孩子。封王这个举措十分理所当然,一道诏书过后便再无人留意。
但张嫣了解杨涟为人,因此很是在意杨涟上此奏疏背后的用意。刚好趁着元旦宴会出席的机会见一见朱由检,以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然则,那个原因不好直言,因此张嫣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模糊地答道:“本宫身为你的长辈,自然有责任教导你。”
他听张嫣不愿回答,也就不再追问,忽地话头一转,问道:“恕本王冒昧,皇后一介女流,怎会懂得这许多?”
张嫣移开目光,看向前方,淡淡道:“无他,好读书罢。”
虽然嘴上是如此回答,实则她自己心中同样奇怪不解。张嫣从小到大研习这些学问,从未觉得有何不寻常。而自从入宫后,她才逐渐发觉自己与其他女子似乎大有不同。好几次托人带信问父亲,他却从不正面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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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才过去不久,太阳西沉得很早。待与李庄太妃叙完话走出慈庆宫,天边挂上了难得一见的晚霞流光。堪堪走回坤宁宫,便入夜了。
西暖阁内,语竹点亮满屋花烛,取下张嫣的凤冠,熟练地解开她的发辫。
张嫣托着下巴沉思,她无法确定杨涟的想法,但凭她自己的推测来看,朱由校不好女色,并无子嗣,按照此趋势下去,很难能留下皇室血脉。倘若他不幸有个万一,那么接替他的人,便只能是弟弟朱由检。朱由校无为君之道,顽固不听谏言,亲小人远贤臣,谁也无可奈何,但他的继承人朱由检却年纪尚轻,可以培养扶持。
张嫣不敢交托旁人问杨涟,只能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但说句大不敬的话,由今日观察看来,朱由检的资质的确更适合为君。
兀自忖度间,一阵天旋地转没来由地袭击了张嫣,她正怀疑着是否因缺乏睡眠所致,身后的语竹却突然身子一晃,整个人“扑通”一下软倒在地。
张嫣这才惊觉不好,猛地回头,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香味是平日里从未闻过的。她当机立断用手捂住口鼻并闭气,但还是晚了一步。
眼皮子从未如此之重,睁开眼睛变成了一件耗力的事情,意识也开始有些迷糊不清,她伸手抵住桌沿,才没有从凳子上滑落下去。
一个心跳的间隔,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出现在门后的那个人,是邱贵。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张嫣脑子里忽然清晰地闪过一件事:自己刚当上皇后时,为了控制手下,将每个宫人的底细都查得清清楚楚——邱贵除外,他并非在宫中长大之人,却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他入宫前的背景。
邱贵的动作居然那么快,张嫣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已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捂起她的嘴。张嫣四肢无力,又无法呼救,正绝望间,却听邱贵在她耳边恭敬道:“娘娘,恕小人得罪,随小人到了地底下,您自会明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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