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
天上无月,星子也很淡。
八皇子李巍着一身便服,进到宅子里,问道:“他们俩走了?”
刘笑乖顺地跟在一旁,道:“走了有一刻钟,都是照着您的吩咐办的。”
李巍又问:“席间他们说什么了?”
“没让人进去伺候,”刘笑道,“守在外头的人手只零碎听到些,五殿下似是在催王爷早些成亲。”
李巍皱起眉头“啊?”了一声,又嘀咕道:“他脑子坏了?”
沈临毓利用陆家母女,把文寿伯府逼到那般境地。
虽说文寿伯府能耐有限,但毕竟是岳家,说起来也是李崇的一条胳膊。
眼瞅着这胳膊要被沈临毓砍了,且还后患无穷……
“我原想着,五哥哪怕不和临毓谈条件、互相让一步,起码也得让临毓吃个瘪。再不行,他和临毓哭惨装可怜,让临毓抬手放他一马。”
当然了,夹着巫蛊案,打兄弟交情这一手必定走不通。
在临毓眼中,只有李嵘才是兄弟。
但是,催婚是哪门子道理?
李巍很是想不通,干脆也就放下不想了。
“五哥只要在前头作盾就够了,”李巍道,“他和临毓两个自诩聪明,还不是入局了?说起来,那马车那么大的味,他俩也没意见?”
刘笑道:“管事说,王爷抱怨了,五殿下嫌麻烦让忍忍,等回了五皇子府后另换。”
李巍听得笑出了声:“你说他们到五哥那儿后,会换吗?”
刘笑陪笑着摇了摇头。
“是个人都懒,喝多了就更懒了,”李巍打了个哈欠,“何况车把式勤快。”
李巍了解李崇。
马车里洒的是他私藏多年的烈酒。
晚膳时已经喝了不少,以李崇的酒量,再闻一路烈酒,只怕才到五皇子府外头就已经晕头转向了,何况还闻了被酒味掩盖住的别的气味。
昏昏沉沉的李崇,怕是根本再想不起换车一事。
就算临毓酒量出众,还算清醒,车把式是李巍的人,当即驱车离开,岂会给换车的机会?
“他请临毓吃酒,还喝醉了,这倒霉事他不背也得背!”李巍得意道。
刘笑道:“您放心,也使人拦了元敬元慎一步,现在王爷身边,除了车把式之外应当没有其他人了。”
“错了,”李巍伸手摆了摆,“还有刀。”
刀,是李巍的刀。
那四人武艺不算顶顶出色,胜在忠心。
寻常状况下,对上沈临毓还是毫无胜算,但今晚不同,何况元敬他们还没有跟着。
李巍一面往后院走,一面与刘笑道:“我知道父皇怎么想的。”
“他把镇抚司给临毓,是拿临毓做试刀石,试我们这几兄弟。”
“磨不过临毓的,入不了父皇的眼,能握住临毓这把刀的,就能把其他人都砍翻在地。”
“可父皇还是糊涂了,临毓这刀认过主,除了大哥,谁也握不住他。”
“父皇还由着临毓乱来,最后就是谁都不剩。”
“我看五哥还在指望着握刀,我就不一样了。”
当用巫蛊逆鳞都没让临毓在父皇跟前失宠开始,李巍就知道,唯有废了临毓这条路了。
否则,临毓迟早会把李嵘从舒华宫里迎出来。
可李巍又不能“无缘无故”与沈临毓为敌,甚至出杀招,那只会让旁人渔翁得利。
所以,他要让李崇做他的替死鬼。
出事后,都不需要他李巍站出来用力踩,自会有人积极地把李崇踩下去。
谁让父皇有那么多儿子呢?
成年的,还未成年的,有利可图时,平日里再清风霁月、不争不抢的,都会闻着味儿冲上来。
厚重的云层盖住了本就稀疏的星子,风大了,呼吸间能园子里金桂的香气。
李巍交代刘笑道:“我睡了,没事儿别叫我。”
刘笑应下。
入夜后的泰兴坊很是安静。
马车驶过,车轱辘的声音很是清晰。
沈临毓掀开了侧边帘子,清冽的空气擦过手指时,带着秋夜的潮湿与寒意。
也让他的鼻子稍稍舒服了些。
车厢里的酒气实在太重了,饶是沈临毓嗅觉灵敏,也很难分辨出酒味之下的另一种味道。
只是辨不清楚,并非闻不到丝毫。
诚然,定下心神,全神贯注去分辨,还是能嗅出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但沈临毓没有心大到那份上。
以常理推断,大抵是蒙汗药或是别的脏东西。
况且,他手边还有一个更干扰嗅觉的物什。
阿薇姑娘给的那个香囊,那股子味儿实在太腥臭了,只要凑在鼻子边,连酒气都被盖过去了,刺得人想不清醒都难。
“到哪儿了?出了泰兴坊了吗?”
车把式只听到沈临毓饱含醉意、口齿不清的声音,根本看不到他神色清明的眸子,自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快出泰兴坊了,但离长公主府还有不少路,王爷您闭目小睡一会儿,等到了后,小的再唤您。”
沈临毓含糊地应了声,全当不知道这路线七弯八绕、越绕越偏。
又过半刻钟,沈临毓再次招呼了车把式:“癫得难受,要吐了。”
车把式应道:“那小的靠边停下,您下来缓缓?”
马车徐徐减速。
停稳后,沈临毓摇摇晃晃下来,又摇摇晃晃绕到一旁扶墙站着,一副腹中翻山倒海的难受模样。
视线迅速往四周扫了圈,黑沉夜里,只看出是一条宁静的胡同。
而宁静之中,又有一股尖锐的、潜伏的杀意。
沈临毓低低啧了声。
这可真是……
五皇子不会大费周章、亲手做弊大于利的事,更不会布下杀招还在广客来露馅,让阿薇姑娘有机会提醒他。
五皇子应该是想引蛇出洞。
后续有蛇布阵,五皇子自然无需多作麻烦的事,晚膳时极力亲善也是明智之选。
只不过,五皇子到底知不知道,引来的是条菜蛇还是五步倒?
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所以会在广客来露个馅。
但五皇子一定想不到,他沈临毓抓蛇,菜蛇也要给它塞上两颗毒牙、打成毒蛇,最后炖成一锅蛇羹送上桌。
因此,在暗处飞出一个人影时,沈临毓佯装没有发现,只“趔趄”地侧身弯腰。
突袭之人一击失手,又是反手一剑,其他方向也纷纷有人发难。
但他们失策了。
除了开头那一下,沈临毓的动作矫健极了。
他不是喝了许多酒吗?
他不是在马车里闻了那么久的蒙汗药吗?
为什么他不止不晕,还不醉呢?
那他们几人还能得手吗?
沈临毓今日看似没有佩剑,却有一把软剑藏在腰上,交锋时利落直接,根本没有给这几人一点机会,剑剑毙命。
死士不用留,撬不开嘴的。
而那车把式并非练家子,早在一开始就被沈临毓打晕了。
不多时,这条胡同又平静了下来。
沈临毓看着地上失去动静的几个人,抬手按了按发胀的脑袋,又把香囊凑到鼻前醒醒神。
不得不说,效果卓绝。
而后,他拿起黑衣人掉在地上的长剑。
夜色太浓了,剑身没有映光,也就照不出他此时的眼睛。
那双眸子阴郁又淡漠,平静如水。
没有动摇犹豫,也不需坚毅果敢,就仿佛他要做的是很平常的事。
远远的,传来一声低低犬吠。
沈临毓愣了下,灵光一闪,又拿起香囊仔细嗅了嗅。
他知道这是什么了。
狼膏。
还真是个好用的东西。
长剑反手一划,鲜血涌出——
另一厢。
李崇靠着引枕睡着了。
他本意是想多等会儿消息,但眼皮子沉沉,失去意识前,他想着的是“李巍下的应是蒙汗药”。
而他这一觉并没能睡太久。
府门被人噼里啪啦地敲,管事急匆匆来寻他,把他从昏睡中摇醒了。
“殿下,元敬来捶门,说找不到王爷了。”
李崇惺忪得很,整个人眼神都发茫。
管事察言观色,转身去取了提神醒脑的香膏,替李崇揉在了太阳穴上。
李崇自己拿着香膏深嗅,这才算一点点回过神来。
“找不到?”他问,“临毓先前不是说元敬元慎都跟着吗?”
话一出口,李崇自己反应过来了。
既然李巍想寻事,又岂会让两个身手出众的亲随坏了他的事。
定然会想办法阻拦一番。
可要说沈临毓那机敏劲儿,会算漏了这一点,李崇也不太信。
李崇赶紧往外走。
心里琢磨着,临毓是真的遇着大麻烦了,还是在以身为饵?
但不管怎么说,元敬寻上门来,李崇不可能不作出应对来。
“我们从八弟那儿出来时,你们没有跟上?”见着元敬,李崇立刻问道。
元敬一副忧心又紧张的样子:“小的们的错,中途被人打了岔,晚了一步。
待到您这儿时,门房上的说,王爷已经坐着马车走了,小的们就赶紧顺着回府的路走。
紧赶慢赶回到长公主府,才知道王爷不曾回去,又赶紧寻回来。
元慎还在找,我们带来的人手也不熟悉泰兴坊,小的就想着来跟您借点人。”
李崇自是应下,叫管事点了人手立刻寻出去。
他又与元敬道:“泰兴坊说大也不大,不会找不着,八弟宅子里的车把式又不是不认路……”
这话说着,李崇自己当然不信。
他知道李巍想借他的手,此举不过是将计就计。
他也琢磨过李巍会出什么招,但起码不会安排在那宅子里,要不然李巍就脱不了干系,不能一股脑儿全甩给他。
所以李崇提了一句让沈临毓留宿宅子后、立刻就否了。
果不其然,李巍选择在半道上动手。
而元敬他们竟然“跟丢”了。
李崇打量着元敬,说不好是不是他自己还晕晕乎乎的缘由,他一时间看不穿元敬是真的着急,还是唱戏唱全套、在这儿跟他演。
但李崇得唱这场戏。
他不仅让底下人出去寻,自己也坐上马车,出门与元敬一块找寻。
三更天的夜风呼啦啦地,虽是隔得车厢,还是响得李崇脑子炸开一样的痛。
马车在泰兴坊里转了一刻钟,李崇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不会真出大乱子了吧?
临毓年轻气盛,胆大之人容易翻船。
莫非真让李巍赌到了个大的?
思及此处,李崇掀开车帘,与坐在前头的元敬道:“先去六皇子府,把六弟府上的人也叫起来寻一寻。
再使人知会守备衙门和顺天府,这么久了,临毓不一定还在泰兴坊。
其他各处也要找起来……”
嗷嗷——
汪汪汪——
狗吠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打断了李崇的话。
那厢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狗叫此起彼伏,根本不停,很快带动一片,惊得这附近的狗都躁动不安起来。
元敬忙道:“您刚才说什么?您看我们要不要去狗最先叫起来的那一片寻一寻?”
李崇捂着被叫得要炸开的额头,含糊应下来。
马车一路过去。
泰兴坊被狗吠叫醒,又渐渐静了下来。
只先前最初传来动静的地方,还有一阵一阵的狗叫。
离得越近,狗儿的焦躁就越明显。
半道上,他们遇着了元慎。
元慎还牵着一条凶悍的大犬。
镇抚司有一缇骑就住附近,家中养着从衙门里退下去的犬子,这狗后腿受过伤、跑不快,但鼻子依旧灵。
“小的听见狗叫就想起它来了,”元慎与李崇道,“立刻去借了来,让它在这附近闻一闻。”
这条犬,不负众望,把他们引到了一胡同里。
元敬眼尖,在那胡同的尽头,看到了停在那儿的马车,以及地上七歪八倒躺着的人。
“王爷!”他惊呼着,跳下车子,狂奔过去。
沈临毓没有躺下,他靠在墙边,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着寻来的人。
“您没事吧?”元敬道。
沈临毓冲他眨了眨眼。
元敬提灯照看,眉头直皱。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照着他们王爷的想法来。
只是元敬实在表演不了夸张的心惊肉跳,只得在声音上做作一番:“您受伤了?这么多血……”
李崇下车时,险些被这一句震得摔倒:“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他顾不上看倒在地上的其他人,直走到沈临毓跟前。
正要关心几句,他又被一股臭味熏得本能后仰:“怎么这么臭?”
沈临毓倒是勾着唇笑了下。
阿薇姑娘真是……
这东西,臭得狗都受不了,一打开来,引得四方睡着的狗都得爬起来大叫。
“左胳膊挨了一剑,没伤到要害。”沈临毓道。
元敬拿灯照着沈临毓的左手,自己偏过头去,面色藏在了黑暗里,硬着头皮一字一字演:“您是避开了要害!分明是朝着心口去的!要是没避开呢?”
沈临毓“强撑”着道:“你去叫穆呈卿……”
穆呈卿来得很快。
他猜到今晚上大抵是睡不好的,干脆也没睡。
但真的看到眼前的这堆烂摊子,他还是气笑了。
“王爷人呢?”他问元慎。
元慎答道:“挪去了五皇子府,那头叫了太医。”
穆呈卿左右打量了一番,压着声音又问:“你老实跟我说,是这几个废物伤的,还是他自己……”
元慎摸了摸鼻尖:“您都说是废物了……”
穆呈卿:……
他多余问!
负气的穆呈卿走到马车旁,抬脚踹了下车轱辘。
那马儿冲他哼哧哼哧嗞气。
元慎过来道:“您暂时别惹它,刚才它被那怪味刺激得很燥,亏得是拴住了,小的安抚了好一会儿,才没有撒蹄子乱跑。”
空气里那股狼膏的味道已经被风吹散了。
穆呈卿没有闻到,但听元慎大致讲了状况后,下意识就捂了下鼻子。
“他还随身带了那样的东西?”穆呈卿嘀咕了声,又招呼起了赶到的缇骑,“地上这四个死人,还有一个昏过去的,并这马车都拖回镇抚司。”
至于怎么审,往哪处审,他还得和沈临毓通个气。
此时的五皇子府,灯火通明。
看到沈临毓左胳膊上的伤,李崇被酒和蒙汗药熏出来的昏沉彻底散了。
太医包扎处理的当口,李崇背手站在一旁思索,想的也是与穆呈卿一样的问题。
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沈临毓的身手出众,但毕竟吃了酒、又在熏了蒙汗药的车厢里待了很久,不过沈临毓以身入局,自会做好防备,哪可能直愣愣往里跳……
只是,以上所有都是计划,纸上谈兵是会出岔子的。
李崇不敢断言岔子出在了哪里。
他能确定的是,没有伤到要害的沈临毓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大肆发挥的机会。
自以为是黄雀的李巍,会被沈临毓狠咬一口。
这原本正是李崇想要的。
让沈临毓转手对付李巍,再借由他的身体状况、让他从镇抚司指挥使的位子上退下来,该成亲就成亲去,手中失了权,之后才好谈……
只是沈临毓遇着的“麻烦”比李崇一开始以为的要大。
李崇深吸了一口气,四个杀手,八弟真是豁得出去,这是想把他和临毓一并彻底除了。
只不过,那四个人失手了。
现在要确保,八弟这么胡来,他不会被临毓一箭双雕。
另一厢,那座景致出色的宅子里。
李巍被狗吠吵醒,烦闷不已,待听刘笑说外头乱糟糟的、好像在找人后,他又舒展了眉头。
找人好啊,找人说明他的安排得手了。
这般想着,狗吠声止后,李巍又美美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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