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大叔说,事情是这样,刚才你们说的这个女眷,其实就是我嫡奶奶。她是三房,当初我大爷爷娶了她以后,其实很宠爱,什么事都顾着她。结果我三爷爷上山嗨了袍哥,回家的次数就很少,每次回来都只晓得找大爷爷要钱用。之后不晓得为什么,三爷爷就把我嫡奶奶给裹起了。“裹起了”,川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勾搭上了的意思。邓大叔接着说,不仅如此,三爷爷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还说要带着我嫡奶奶私奔,结果跑到一半的时候让我大爷爷请了县衙里的官兵抓回来了,三爷爷就跑掉了,从此后再没回来过,再有他的消息的时候,就是得知二爷爷剿匪把他给打死了。
邓大叔说,而后来我嫡奶奶抓回来后要死要活的,求大爷爷原谅。那个时候的人,即便是地主财主,骨子里其实是很传统的,这种自己兄弟挖墙脚的事情,说出来脏班子嘛。“脏班子”,就是丢人现眼的意思。邓大叔说,就在大爷爷打算动家法的时候,我嫡奶奶说自己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
尽管当时大家都很怀疑这个孩子的来路,大爷爷也搞不清这个孩子到底是自己的还是老三的。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邓家的骨血,忍了忍气,就把我嫡奶奶给留下来了。我嫡奶奶生了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嫡奶奶在产后没多久,就悄悄带着我父亲打算逃走,又被抓了回来,这次她就没再继续求饶了,而是对着我大爷爷破口大骂,她又说我父亲其实是三爷爷的骨肉,跟大爷爷没关系,但是大爷爷听她这么说,当着全家人的面觉得非常羞愤,于是这次就动了家法。挑了手筋脚筋,割了舌头,还挖了一只眼睛,连同我嫡奶奶当时嫁到邓家时候带过来的两个长工一起,就在离家里四里地的阴破上,挖了三个竖坑给活埋了。
说到这里,邓大叔指着邓师傅说,那个阴坡,就在杨某某他们家背后那面山后面。
所谓阴坡,其实就是指晒不到太阳的背阳坡,一般比较阴冷潮湿,同样的,这种做法无疑也是一个诅咒,表达了邓家大爷爷对自己三姨太的无法原谅。毕竟在那个年代,人命是不值钱的,尤其是女人和穷人。其实听完这些以后,我觉得已经足够了,在我心里已经足以证明那个缠着姑娘的三个棒老二,就是邓家三姨太了,剩下的,就是需要找到当初他们三个的埋骨之所,然后加以引领或是驱散了。当我正打算开口问邓大叔活埋在什么地方的时候,胡宗仁突然伸手阻拦了我,然后对邓大叔说,大叔你接着说。
邓大叔说,后来大爷爷心里也分不清我父亲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三爷爷的孩子,因为他们三兄弟看照片本来就长得很像,我父亲偏偏长得又很像爸爸,所以想丢了又怕丢错了,嫡奶奶已经死了,想要个真答案也要不到,但是我嫡奶奶估计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谁的孩子,她那么说,我估计只是为了气我大爷爷罢了。胡宗仁说,居然还有照片,真洋气。要知道,那个年代有条件照照片的,可都不是一般人。邓大叔站起身来说,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拿照片。
没等我们答应他就转身进屋,接着屋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很快他就拿着一本皱巴巴的书出来,大小可能和我们小学时候的作文本差不多大,封皮上用毛笔写着《邓氏家谱》四个大字。邓大叔翻开家谱,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翻了几页之后,就夹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看上去皱巴巴的,褶皱的部分都已经有点脱色了,邓大叔把照片递给我们说,你们看,这就是当初家业最旺的时候,我们邓家的老祖先人们的合影。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对年代感有独到的眼光,因为我总觉得那个年代的人长得好像都差不多。照片上背景看上去好像是祠堂,因为密密麻麻的摆放了祖宗牌位,还有香火烛台,照片上一共有八个人,六个大人两个小孩,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个穿着典型地主装的男人,那自然是邓家的大老爷,双腿张开,双手按在自己的膝上,左手的大拇指上有一个圆筒状的扳指。虽然是黑白照片但不难看出那玉质的,如果留到现在应该能值不少钱才对。他披散着头发,从发梢的样子来看,应该是刚刚剪了辫子没多久。他边上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女人的边上站着一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小男孩。想必那就是原配夫人和长子,也就是邓大叔的大伯。大老爷的身后并排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穿着军装,英姿飒爽,就是以前军阀官兵的那套衣服,左胸上别了不少勋章,看样子在拍照片的时候二爷已经从军,并且立过战功。另一个男人也是站得笔直,但是眉目间看上去就有股子纨绔子弟的感觉,那自然是三爷。在二爷的右手侧站着另一个有点微胖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看上去两岁左右的模样,而照片上还有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不过分的说,看上去似乎才十几岁的模样。她则站在三爷的左手侧,邓大叔指着那个三爷边上的女人说,这个年轻的,就是我的嫡奶奶。
胡宗仁看了照片后对我说,怎么那个时候的人照相都不笑的,板着一张脸,打麻将输了哇?我笑了笑没回答他,从照片上我能感觉到这个家族长幼等级的森严,而且从站位看来,三爷和三姨太站在一起,似乎早有预料了。邓大叔说,这张照片,动荡这么多年都一直保存了下来,我大爷爷说的,这才真正是个家。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黯然了,毕竟过去是回不去的,时代造成的各种问题我和胡宗仁就算不是外人也没办法去指手画脚。听完邓大叔家族的这段充满旧时代气息的故事后,胡宗仁对邓大叔说,叔叔,麻烦你这就带我们到当初葬下你嫡奶奶的地方去吧。这厮,抢了我的台词。
由于是挖竖坑活埋的,也就是说填土的时候三姨太和那两个长工都没死,而站着死本身是非常不祥的,意在于诅咒他们来世要做牛做马,因为牛和马站了一辈子,到死的时候都还会躺下,这也确实够缺德了,这么一来我算是比较理解为什么这三人会变成棒老二了。邓大叔说,他只知道一个大概位置,这么多年都被家规严令不许祭拜三姨太,直到后来的人想开了想要找这座坟却找不到了。胡宗仁对邓大叔说,没关系,只要有个大概的位置就行,我这位弟兄可以找到。
于是邓大叔也骑上了自己的摩托车,我们四个人分乘两辆摩托车,我终于不用忍受胡宗仁的小动作了,这种待遇还是让给邓大叔吧。在路过邓阿姨家的时候,我对邓阿姨说,让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待会如果意识恢复了,第一时间给胡宗仁打电话,接着又是一路颠簸,到了没路可走的地方停车,邓大叔一边在前边挥舞着砍刀斩断路上的树枝荆棘,一边带我们绕到阴坡上。继续走了一阵后邓大叔远远对照了下对面的山头,然后说,大概就是这一带了,具体位置我也找不着。
胡宗仁问邓大叔借了砍刀,在我前面砍着那些荆棘,我则跟在后边端着罗盘查看。找了足足有接近两个小时才找到。如果用罗盘,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坟,完全看不出,常年雨水冲刷早已让地面变得平坦。胡宗仁问我确定是这儿了吗?我说是,除非他们邓家还活埋过别的人。其实我是开玩笑的,罗盘上的反应和起初在姑娘父亲坟前找到的一模一样。胡宗仁说那好,这就开始吧,胡宗仁把周围杂乱的枯枝全部砍掉,因为我们不想引发山火,接着他把自己的麻袋摊开放在地上,再铺上三叠同样数量的钱纸,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三个坑究竟谁是谁,所以也就一并处理了。
胡宗仁点香点烛,手里拿着刚刚引燃的钱纸在我先前告诉他的三个点上,分别隔空画了三个圆圈,意思大概是几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你们烧纸,今后再不用跟别人争夺了,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画圈实际上是“画地为牢”的意思,是给一个范围,让它们自己进来。接着胡宗仁念咒送魂,烧掉了三堆钱纸以后,胡宗仁把烧尽的纸灰统统收进了八卦袋,接着系好袋子的绳索。
就在这个时候,邓阿姨打来电话,语气里全是惊喜,说女儿醒了。胡宗仁说那好,劳烦你准备下酬金,我们收了钱就走了。
在邓阿姨家门口,他们执意要求我们留下来吃了晚饭才走,否则就不给钱,搞得胡宗仁快发脾气了,但是看在人家这么热情的份上,我们还是留下来吃了顿晚饭。在邓阿姨家和邓师傅与邓大叔辞别以后,我们就开车准备下山。邓大叔在临走前拍下车窗对胡宗仁说,今后常来玩啊,语气暧昧,不知道是不是胡宗仁坐他车的时候,对他做过些什么。胡宗仁对邓大叔说,你别忘了我教你唱的歌,你们邓家的歌你可要传遍全村啊。
事后我问胡宗仁,什么歌啊?他说就是电视里的那个歌啊。我说怎么唱的?他说邓!邓邓邓邓!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连夜赶回重庆的路上,我问胡宗仁,你八卦袋到底收过多少亡魂你算过吗?他说没仔细算,有多少死人和他有缘分,这袋子里就有它们的一分位置。我又问胡宗仁,那你在他们周天戾气消除后,又何去何从?胡宗仁笑着跟我说,你知道道家重风水嘛,这些亡魂就变成风,变成水,如此循环,四处停留,那不才是最自在的地方吗?
车开到合川准备上高速路的时候,我发现没油了。于是从胡宗仁的酬金里强行抢来了几百块钱,在路上第一个服务站加油。从加油站离开后没多久,胡宗仁突然关掉我放着的音乐,我正打算问他你哪根筋不对你不知道我开夜车不听歌会打瞌睡吗的时候,胡宗仁突然拍了拍我的手臂说:
“我们好像让人给跟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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