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头村,晨雾在青瓦屋檐下凝结出露珠,范有富佝偻着背,往樟木箱里塞油纸包裹。
那些发黄的纸包鼓嚢囊一片,透着油光,隔老远都能嗅到里面烧鸡、熏鱼的香味。
范大志坐在一旁,手里攥着抹布,有些心不在焉地擦拭着桌子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半晌,抬起头,望着邋遢油腻的老爹背影,忍不住问道:“爹,您喜欢我吗?”
范有富手里掂量着两锭银子,塞进包裹里,笑骂道:“臭小子……哪有当爹的不喜欢自己孩子的?”
范大志一手支着下巴,又问:“那……您喜欢我娘吗?”
范有富整理包袱带子的手停顿,蹙起眉头道:“你小子大早上发啥癔症?怎么净说胡话?”
范大志神情黯然,手指执拗地在桌上搓着:“您不喜欢我娘的,我从小就知道……”
“混账话!”
范有富突然把包裹砸在炕桌上,震翻了桌上酒碗,黄酒溅湿了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气道:“你娘是病死的,郎中都说了没救!”
范大志手指发白,桌面被他搓出一道印痕,他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冬夜,娘咳出的血浸透了炕席,爹却蹲在院里磨那把生锈的柴刀,月光把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盖住了娘屋里最后一点烛光……
“你在人前与人后对我娘的态度截然不同,那时我娘虽然病得很重,但你是能救她的……我娘刚去世那几天,有一天晚上我睡觉了,你喝着酒,嘴里嘟嘟囔囔说着死了也好,终究是有些厌烦了,真救了你,往后几十年还不得天天在一起,岂是我范长风的性格?”
当时我是装睡,我都记在了心里,范长风这个名字才是你的真名,对吗?”
范有富翘起二郎腿,捋着下巴上稀疏胡须,认真地打量起自己的儿子,脸上浮现出颇为玩味的神色,幽幽道:“臭小子,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我有许多哥哥姐姐……”
大志喉咙发紧,鼓起勇气继续道:“有一次我在私塾里被人欺负,哭着回到家……那天晚上我睡觉了你又喝酒,你喝着骂着……我怎么生出这么一个窝囊废,真他娘的像他娘一样窝囊,我的其他种可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要是让华梦山那些人知道了,岂不让人笑话死?”
我是窝囊废,我娘也是窝囊废……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娶她?”
“混账”!范有富突然扬手,却在半空僵住,他看见儿子颈侧有道浅疤,是那年被村里王屠户小儿子用树枝打伤的,当时范大志哭着跑回家,自己正在给王屠户修猪圈,满手猪粪就给了他一巴掌……
“打啊!”
范大志仰起脸,梗着脖子道:“从小到大,你除了打我,还会什么?打啊,我本来就是个没娘疼的……”
范有富悬在空中的手掌缓缓垂下,揉揉了范大志的脑袋,眸光透出一丝怜惜的暖意,笑骂道:“臭小子……翅膀硬了,敢跟老子顶嘴了!”
范大志倔强地挪开脑袋,盯着父亲的脸,神色凝重道:“你叫范长风,你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你究竟是什么人?”
范有富被儿子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嘿嘿一笑,又恢复以往混不吝的模样:“小兔崽子,竟然问我是什么人?我是你爹,我他娘的是你爹,是你亲爹……”
夏风燥热,太阳火辣辣的挂在天上,河边柳树枝条有气无力地垂着,几只鸣蝉不知疲惫的叫唤着,波光粼粼的河边,韩婵娟的绣鞋陷在河滩细沙里,裙角沾了荧荧草籽,与何安并肩坐在树荫下。
“这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小时候经常和大志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我这次能够平安回来,还多亏你家那位长辈……那位前辈身手不凡,似乎在西凉很有权势,婵娟,你们家究竟是做什么的?应该不是一般人家吧?”
韩婵娟垂头轻轻拂去裙角草籽,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慌乱:“我家嘛……就是做生意的……嗯,亲戚是多了点……有些我都认不全呢。”
“难怪……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何安望着河面漂来半片竹叶,不禁向往又伤感道:“家里人多,总是热热闹闹的……不像我,从小和叔叔相依为命,连父母面都没见过,等我长大了,叔叔也离开我,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也要答应,不许离开我……”,韩婵娟靠在何安肩头,声音呢喃。
柳树依依,风儿缠绵,两人相偎相依,久久无言……
韩婵娟抚摸到何安后背凸起的伤痕,脸色骤然一变:“你……受伤了?”
“战场上,受点小伤……很正常的。”何安云淡风轻笑道。
“不对……这不像是刀剑伤……这是鞭挞的伤……”,少女咬着唇,颤抖的手指触摸着何安的肌肤,长长的睫毛扑簌,眼中泪光莹然。
“早就好利索了……不碍事的。”何安笑着安慰道。
“是西凉的人……对不对?他们竟然敢这样对待你……”
韩婵娟说到最后,声音变得冷冽,眸光透着一股杀气,腾地站起身来。
“婵娟……你要去哪?”看着韩婵娟气呼呼地转头就走,何安不禁有些纳罕。
“我去杀了那些人!”少女杏眼圆睁,咬牙切齿,何安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动怒,上前揽住她削弱的肩头,温言道:“不要冲动……刚才你还说不会离开我,若你有什么意外,我怎能独活?我……”
何安还欲再说,却被少女的食指按住唇,夕阳漫过她发间的木槿花,带着馨香的花瓣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远处的篱笆院墙内,薛凝撒了一把粟米在地上,一群芦花鸡欢快地咕咕叫着啄食,她手搭凉棚看着远方即将落山的夕阳,娥眉微蹙,深深叹息:“一对痴儿,苦命的鸳鸯啊……”
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薛凝看了眼不远处埋头喂马的老古板,扬声道:“时辰不早了,去喊大小姐回来!”
老古板闷头嗯了一声,丢下一捆干草出了门。
残阳如血,百余名精干汉子乘船而来,尽管他们乔装打扮,但内衬独有的乌鳞甲依然在洛河渡口登岸时泛起寒光。
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进入水磨头村子,最终在篱笆院墙外,众人齐刷刷的单膝跪在经过一天暴晒依然温烫的地面上寂寂无声,每人左臂都缠着浸透朱砂的布条——这是大韩宫阙亲卫军的血誓标记。
老古板打开柴房门,眼角冷漠扫向众人,眸光中溢出难以言喻的凌厉杀气,随着众人出声,转瞬消散。
“恭迎公主归国!”
百余人齐声喊道。
等待良久,房舍内响起韩婵娟的声音:“他做了皇帝,终于想起我来了……公主……切,我才不稀罕,你们回吧!”
为首的亲卫头领垂着头,鼻翼的汗珠滴落地上,洇湿一片,“卑职奉命行事,恳请公主殿下莫让我等为难……”
“我要是不回呢?”韩婵娟声音执拗道。
“陛下早已料到,临行前,陛下曾有言,若公主拒绝归国……则屠尽此地居民……”亲卫首领伏地,毕恭毕敬说着,声音里却透着一股让人森然的气息。
“你……”韩婵娟声音一窒,老古板见状,吱呀一声将柴房的门掩上,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天边刚现出鱼肚白,村里响起高亢的鸡鸣,范大志踩着露水走过长草小径,数着青石板往前走,第十二块石板下压着几圈褪色的红头绳,那是娘临终前给他扎小辫用的。
范大志抽了抽鼻子,望着巷弄里自家亮起的油灯,窗棂上映出老爹佝偻着背的剪影,少年眸中透出一股决绝,头也不回地离去。
何安已在老槐树下等着,两人背着行囊,走到韩婵娟住的小院前,只见门上挂着铜锁,篱笆院门虚掩,韩婵娟和薛姨竟然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晨雾中,早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经过,鼓声惊飞檐下麻雀,扑棱棱掠过歪斜的烟囱。
“走吧。”
何安望着无人的小院,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心里想不明白婵娟为何不辞而别,但知行院传来消息让他即刻返回,只好招呼范大志赶紧上路。
两人一路向东缓缓而行,直到日上三竿才赶到镇上,雇了一辆马车,车夫听说两人要去京都知行院,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伸出大拇指笑道:“知行院以前是这个,现在……不行喽,听说闭院很久了,两位小哥如果想去京都求学,不如去龙门书院。”
“你走不走?不走我们找别人。”
何安不愿与他多费唇舌,面色不愉问道。
“走,走,两位坐好喽!”送上门的生意不赚白不赚,车夫讪笑接过范大志递过来的铜板,扬起马鞭,甩了个鞭花,马车吱吱呀呀,载着两人驶向官道。
不觉已到晌午,何安看见大志把干粮掰成两半,拿出的油纸包又塞进包裹里,一半递给自己,往常他最爱吃的李记芝麻饼,今日却只掰了巴掌大的一小块。
“你当真减肥?”何安戳了戳他鼓鼓的包袱。
大志咧咧嘴,露出沾着饼渣的虎牙,心中想着狸奴姑娘绝世无双的面容:“嗯,攒钱……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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