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晴。
‘昨天从父母耳朵里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碎叶城重新开城了!’
‘这真是极好的事情。这意味着我不用再躲在那间小小的暗室里,可以在外面吃饭、睡觉、走动了。虽然耶耶仍然不许我离开家里,但能在后院转一转也是好的。’
‘今天太阳刚刚升起来,才蒙蒙亮的时候,耶耶带着我们离开暗室,先收拾了一番后院,然后去饭馆前厅。’
‘这里现在一片狼藉,比后院还要乱得多。柜子里的酒和点心都没了,柜台也被斧子砍出一道道痕迹,耶耶说这是在找柜台里是不是有暗格。真不懂大食人是怎么想的,钱不都是放在隐秘地方吗,哪家会在柜台里留个暗格?’
‘桌椅板凳倒还好,只丢了两个,耶耶猜测是被一时缺坐具的大食人随意拿走了;但有的桌子上还有血迹,地面上也有大片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耶耶反复擦了十几遍也没擦干净,只能先不管了。’
‘走出家门,见到了邻居方伯。他看到我们很惊讶,大约以为我们一家已经被大食人杀死了吧。’
‘耶耶上前和他说话,问现下的情形。方伯说大食人已经将大头兵管起来,不允许他们随意上街;还有大食人叫做宪兵的士卒在街上巡视,从几天前起就没再听说大食士卒杀人抢劫的事情了。’
‘但大家仍然很害怕。家里的钱都藏在最隐秘的地方,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仍然躲在地窖里,好一点的衣服也不敢穿,粮食也不敢多买,……’
‘说着说着,方伯就说起前些日子大食人在城中肆虐的时候。虽然耶耶听到一半就将我赶了回去,但我还是听到了许多。真难以想象,大食人竟然那样残忍。……’
‘回来后我与娘亲继续打扫院子和大堂,竟然扫出一支手臂!当时就吓得我惊叫起来,娘亲连忙捂住我的嘴,等我不再尖叫才松开,把手臂和其他垃圾一起卷起来,过一会儿让耶耶扔到大食人指定的扔垃圾的地方。’
‘但我虽然不再尖叫了,心里仍然非常害怕,我觉得晚上一定会做噩梦的。’
‘打扫完大堂,耶耶拿着一点钱去买粮买菜,藏在暗室的吃的已经快要吃光了。娘亲觉得这几日绝不会有客人上门,也就没准备客人的。’
‘……’
苏溱文正在自己屋子里写着,忽然听到她娘亲的叫喊声:“文娘?”
“娘亲,我在屋里呢。”溱文放下笔,走到屋门口说道。
“快去,洗两根黄瓜。”她娘亲容娘说道。
“这个时候,洗甚底黄瓜?”溱文疑惑地问道。她父母并没有爱吃黄瓜的习惯。
“来客人了,客人要吃拍黄瓜。”容娘道。
“还有客人?”溱文惊讶。
“是个大食人入城的时候从城里逃出去的人,听说碎叶城开城了回来看看自己的熟人是不是还活着;恰好经过咱们这里肚子又饿了,就进来吃点东西。”容娘说道。
“我知道了,这就去洗黄瓜。”溱文说完,去取黄瓜。
“待会儿弄完了放到厨房,注意不要去大堂。”容娘又嘱咐道。
“知道了。”溱文答应一声。
“明日得吩咐苏展多买点儿粮食和菜蔬,看来虽少,但还会有几个客人。”容娘又自言自语一句。
不一会儿,溱文做好拍黄瓜,放到盘子里交给父亲,她父亲端着盘子去大堂。
“客官,这是你要的酱肉与拍黄瓜,还有胡饼。”苏展端着几个盘子走到唯一的客人身前,说道。
“多谢。”客人道。
“客官不必客气。”
“苏掌柜,我以前也来过你这家饭馆吃饭,记得你有一儿一女,都还好吧。”客人与苏展随意闲聊几句,忽然问道。
“都还好,都还好。”苏展不记得面前这人,虽然他自称曾来过他家吃饭,但仍然十分警惕,闻言含混地回答。
“哦。”客人轻轻发出一声,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低头开始吃东西。苏展转身回到柜台旁。
“看来他儿子与女儿应当还活着,而且还完好。”待苏展走远了,客人轻声说了一句。
‘他’就是卓桠。她昨日听说碎叶开城了,收拾一番今日一早离开裴罗将军城,赶来碎叶城。
卓桠买了一头驴用作代步,巳时初赶到,入城后先沿着自己当初逃走的那条路线找寻叔父与童烁藩的尸体,却见到沿路已经完全没有尸体。
她向一打扫街道的老翁打听,得知开城前大食人已经逼迫城内残存的百姓将尸体都收起来扔到城北,用火烧了。
卓桠变得更加愤怒。‘大食人杀人还不算,竟然连一具全尸都不留!’
但她也知自己不可能找到二人的尸首了,只能去她之前住的地方,搜寻叔父与童烁藩的遗物。
但这里也已经被大食人弄得乱到极点。她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几样确定是二人曾用过的东西。
找到几样东西后,卓桠先哭了一阵,之后看着又脏又乱的院子,原本打算晚上留在这里住也改了主意,出去寻找客栈,路上见到这家饭馆,感觉自己饿了,就进来吃点儿东西。
她与苏展说了几句话,为打消他的疑虑又将自己的假身份告诉了苏展,顺便问了苏展的名字。
但当她听到这个名字后,忽然想起来这个名字在逃亡的路上迪马什似乎提起过,说是他姑父的名字,又想起迪马什说他姑父在城南这条街开饭馆,顿时确定这人就是迪马什的姑父。
她于是在他将饭菜端来后询问起家人,得到了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若是能再见到迪马什或丹妮娅,就告诉他们,他们姑父一家还好好的活着。”卓桠又自言自语一句。
过一会儿,卓桠吃完了饭,结账离开。但在离开前,她又看了苏展一眼,才走出饭馆。
“容娘,你可记得刚出门的客人?”苏展将自己媳妇叫过来,问道。
“不记得,要么过去没来过咱家吃饭,要么只来过一两次。”刚才容娘在后院隐隐约约看了卓桠几眼。
“他说认识咱们,还打听敬一和文娘。”苏展道。
“或许真是以前的客人吧。”容娘道:“随意打听几句也不稀奇。”
说完这话,她见苏展仍然不能释怀的样子,又道:“怎么,你还猜他是大食人的探子?我也不是贬低咱们家,咱们家哪里值得探子打探?就算大食人派出探子在城里,也不会探听咱们家的事情。”
“你这说的是。”苏展觉得媳妇说得对,笑道:“是我想太多了。”
“敬一与文娘呢。”他又问道。
“敬一在后院玩儿呢,溱文在自己屋里写字。”
“敬一也真是,比他妹妹还懒。溱文练写字有甚用?溱文那叠纸也别让她继续糟蹋了。”
“女子就不能写字了?”容娘反驳道:“照我说,女子也应当读书认字,才能将家里儿女都教导好。”
“而且,现下已经是大食人的官府了,以后会写汉字也没甚底用处,还不如学大食人的文字。”
“唐军一定会打回来的!”苏展立刻叫道,而且目光十分狂热。
“是是是,唐军一定会打回来。”容娘见触碰到郎君的忌讳,忙说道,不敢再辩驳。
“敬一读书认字一定有用处。前些日子碎叶城死了这么多人,很多在衙门里的吏员为了一口吃的又投靠大食人,大军打回来后定然不会再用这些吏员,咱们家敬一就有机会进入衙门了。”苏展又道。
“是是是。”容娘再次连声答应。
苏展又说了好一阵子话,又来了一个客人,他才止住话头去招待。容娘也赶忙返回后院。
“娘,耶耶是不是对我用笔墨纸张写日记不满意了?”她才来到后院,就见到女儿从自己屋中走出来,怯生生地同她说道。
“哪有这回事。”容娘立刻说道。但她见溱文一脸不信的表情,又拍拍她的脑袋说道:“就算是也没甚要紧的。有我呢,你爱写就继续写。没准将来还能和大文豪的文章一样流传后世呢。”
“怎么可能。”溱文笑了。她才读过几本书,写出的东西岂会有旁人愿意看。
容娘也掌不住笑了。她也觉得不可能,但这不是在安慰女儿嘛,就随口说了。眼见着女儿因为这句话情绪好了些,她又赶忙说了几句话,让女儿恢复情绪,返回自己屋。
容娘看着女儿的背影又笑了笑,转身走进厨房。
……
……
卓桠走出苏展家的饭馆,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她上楼的时候恰好遇到一个大食人从上面下来,那人见迎面之人是突厥人长相还对她笑了笑,之后才错身下来。
但卓桠见到这个大食人的时候却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刀炳,等大食人错身而过后才松开。她匆忙几步上楼,在伙计的指引下找到住的屋子,关上屋门将包裹放下坐在床上,拿出找到的叔父与童烁藩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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