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德棻本意是想表达一个愤怒的态度,韦元通这些话实在是太伤人脸面,他若是毫无反应,实在是说不过去。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他令狐德棻已然是这般丢尽颜面,现在又要被韦元通这般奚落,怎么受得了?
只要有人劝一句、拉一下,令狐德棻就坡下驴,场面自然圆圜得多。
可谁曾料到此间在座多人,却是无一人劝阻……
开弓没有回头箭,令狐德棻已经到了门口,难道还能自己走回来?
此君老脸阵红阵白,心中羞恼交加,重重的一顿脚,大步离去。
厅内诸人尽皆门头饮酒,无人看他一眼……
谁都不怪,谁叫令狐德棻几次三番的表现实在是太过拙劣?此君空有一肚子的经史子集,对于俗物却是一窍不通,偏偏还刚愎自用、心胸狭隘,眼前只能瞅着那一丁点儿的利益,完全不顾大局。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谁的便是这种人……
便是此间主人高士廉亦未曾有一字挽留,待到令狐德棻远去,高士廉才喟然一叹:“门阀经略宛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令狐一门人才凋零,怕是非但不复往昔之荣耀,便是想要维持现状,亦是难上加难。此君性情乖戾,不近人情,吾等谋事不可尽皆告之。只是到底多年好友,能帮衬的时候,大家还是伸手帮衬一下,如此方才不负平生之交情。”
众人连忙点头称是。
高士廉的话语说得再清楚不过,令狐德棻这人不行,大家不可与其共事。只不过若是以后能力之内的地方,尽可能的搭一把手帮衬一下,维护一下彼此脸面……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处世之道。
与“仗义每多屠狗辈”的市井匹夫不同,世家子弟在处事的第一时间考虑的便是家族的利益,个人感情从来都不会成为左右决定的重要因素。
市井匹夫可以为好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可以抛家舍业只为义气,但是世家子弟不行……
高士廉看了一眼低眉垂眼一言不发的独孤武都,淡然问道:“独孤世兄,可有何高见?”
独孤家的身份地位非比寻常,一直以来都是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凭借其家族对于隋唐两朝皇室的影响力,也甚得关陇集团之拥护。
只是最近,独孤家的立场有些暧昧不明……
独孤诚忝为京兆府少尹,本应是关陇集团打入房俊内部的一枚钉子,可是这枚钉子尚未发生作用,便在房俊拎起的大锤面前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房俊设计独孤诚贪污受贿一事,外间已然有不少传言。而被房俊这般“钓鱼执法”之下尚能安然无恙,其间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之交易。
谁说得定现在独孤家是站在哪一头的?
独孤武都捏着酒碗,正津津有味的品尝美酒,闻言将酒碗放下,嘴里轻轻的啧了两下,似乎在回味黄酒甘醇的美味,亦似乎在组织措辞……
顿了一顿,独孤武都方才说道:“某哪里有什么高见?低见倒是有一些……”
高士廉“呵呵”笑出声来,指着独孤武都,无奈笑道:“你呀你,一把年纪了,还是年轻时候浑不吝的性子,也不知道改改?让这些年轻的小子看了笑话,往后可不尊重你。”
在座的韩瑗、于胜、李敬玄、贺若连城等人便齐齐的笑出声来。
独孤武都辈分高,但是一向都是一副武夫的做派,在小辈面前从来都不拿架子,随便拽着一个孙辈的小子就能喝顿酒。偏偏如此放荡豁达的性子甚得小辈的喜爱,关陇集团年青一辈当中与其相得者甚多。
张行成、崔仁师等人则与独孤武都并不熟稔,矜持的笑了笑,未敢放肆。
独孤武都笑道:“国公难道不知道,现在浑不吝的人很吃香?”
说起浑不吝,整个长安谁有房二最浑不吝?
偏偏就是这个浑不吝的棒槌,混得是风生水起甚得陛下看重,现在俨然成为陛下打击世家门阀的开门阀的开路急先锋,世家门阀的头号大敌……
气氛便有些尴尬起来。
原本就是在此聚首商量如何对付房俊,你却偏偏夸赞他,这合适么?
高士廉脸上笑容淡然,道:“浑不吝的人不讲情面,也不顾情面,自然许多事情做起来便少了诸多顾忌,往往能够事半而功倍。只是为人处世,自当中正平和,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独孤武都也不跟他辩驳,只是说道:“某就事论事而已,何须国公教诲?说回正事,其实依着老夫看来,那房二愿意折腾,就随着他折腾去呗?东西两市整体翻建,这是极其浩大的工程,非数年之久不可见功,其间变数重重,何必急于一时?”
他的策略很简单,就是一个字——拖!
东西两市规模之庞大无需赘述,想要彻底重新规划翻建,非但需要海量的金钱,更需要漫长的时间。所谓夜长梦多,只要拖延下去,谁知道会出现何等变数?
再者说,人家房俊花钱将世家门阀手中的店铺买回去,规划翻建之后再卖回来,即便是从中赚取一些差价又有何不可?反而省心省力……
若是任由世家门阀各自修建,无非是还跟现在一样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韩瑗忍了忍,没忍住,插话道:“请恕某多嘴,那房俊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看似肆意妄为,实则甚有章法。这东西两市之翻建看似寻常,只不过是吾等未曾领会其中之用意罢了,房俊定然包藏祸心,不可轻忽视之。”
高士廉微微点头,赞许的看了韩瑗一眼。
韩仲良死得早,但是这个儿子非常优秀,足以支撑起家业。此子非但有见识,尚能凭借一个兵部主事的身份在自己这等大佬面前侃侃而谈,甚至直指其非,可谓有担当、有胆略。
三原韩氏有福矣……
独孤武都笑眯眯的看着韩瑗,对他刚刚的顶撞不以为杵,反而笑道:“所以某才说慢慢的拖下去,既然看不清房俊的手段,那么贸贸然的定计反击,说不得便会正中房俊之下怀。伯玉以为然否?”
伯玉乃是韩瑗的字……
独孤武都这般身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足见对于韩瑗之重视。
韩瑗急忙起身离席,施礼道:“世叔言重了,是小侄想得浅显了一些,多谢世叔教诲。”
独孤武都挥了挥手,道:“何须多礼?”
韩瑗这才坐下。
其余人都看着高士廉,虽则独孤武都的说法看似不错,但长孙无忌这个智谋出众的“阴人”不在,那就还是得高士廉拿主意。
高士廉端坐不动,凝眉半晌,这才说道:“按理说,慢慢的拖着静待事情出现变化,这是做好的办法。但是我们亦不能一味的毫无作为,总得要给京兆府添点麻烦。伯玉,若是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又是韩瑗……
席间一众小辈尽皆看向韩瑗,有些城府浅显的便露出嫉妒之色。先后被独孤武都和高士廉这等大佬重视,可以想见韩瑗往后必会受到重用,前程似锦。
韩瑗脸上平淡,全无半丝受宠若惊之色,心中却暗暗叫苦。
申国公,咱没得罪你吧?
人家独孤武都示好,那是给咱面子,看重咱;可凡事过犹不及,您再来这么一下子,那可就不是抬举咱了,是替咱吸引火力将咱放在火上烤哇……
可是即便心中不满,嘴上却哪里敢说出半个字?
只得神情镇定的说道:“京兆府回购东西两市的房舍店铺,必然要给出一个合理的价格,只是这个价格合不合理,好不是吾等决定?只要吾等坚持价格过低,要求京兆府抬升价格,想必定能给京兆府添些麻烦。再则,东西两市翻建的工程极其浩大,所需时间亦绝对不会短暂,那么在翻建期间对吾等造成的损失,总归要给个说法吧?”
虽然尚未有“动迁”这个词汇产生,但是并不妨碍这些智计高绝之士政策缝隙之间寻找到属于“拆迁户”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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