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里,伺候的人手几乎都出去了,只留了嬷嬷一人。
林云嫣看了眼皇贵妃的神色。
虽是娘娘主动叫她来,也是真心想与她说一些话,但显然,恐是太过五味杂陈、一肚子话一下子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云嫣便给了个笑容,道:“您这蜜饯是小厨房备的?宫外东大街有一家专做蜜饯的铺子,甜又不腻,我时常会买一些,娘娘若是看得上,我下回进宫给您捎几种尝尝。”
皇贵妃压在心中的郁闷,霎时间有了个释放的口子,扑哧笑出了声。
看看。
还是宁安有意思。
不问药,不问病,只说甜。
“那就给我捎一点,”皇贵妃道,“他们都说我是累病的,全是胡说八道,我哪里就累了。”
打头的第一句出了口,后头的话也就容易许多。
“前阵子圣上在我这里养病,我说侍疾也就是动两下嘴皮子,忙前忙后的都是底下人,怎么算是劳累?”皇贵妃叹了声,“除了陪圣上说几句话,没有什么事情。
况且,圣上那几天也没有谈兴。
也就是边关军报送来,让圣上展颜几分,要不然得一直垮着脸。
这么说,郡主应当也听说了吧?辅国公又得了一场大胜。”
林云嫣颔首,又道:“不是我替国公爷谦虚,他坐镇关内、杀出裕门与西凉大战的亦不是他。”
边关战事,京中收到消息总会晚一步,但一旦得胜,满京城都会传开。
胜利鼓舞人心,也安定百姓。
林云嫣很爱听这些。
除了父亲带给她的消息,她还会去几家茶楼坐坐,听茶博士们说一番故事。
真假几分不说,也少不得润色夸张,但听得人心情激昂,很有意思。
自古月突然撤军后,西凉调防不及、吃了一场败仗、不得不退军两百里。
他们也算是经验丰富,很快稳住了军心,重新布营扎寨,想要等待后续增援、再与大顺搏一搏。
大顺没有给西凉人如此机会。
定北侯点兵、再一次出关追击,气势汹汹,西凉余兵艰难抵挡,却也知大势已去,今冬再无可能作为,只能继续后撤。
“我听圣上说,”皇贵妃抿了下唇,“若是顺利,这一次能把永嘉八年失去的几座关隘一并收回来。”
林云嫣下意识地握住了拳头。
永嘉八年,是徐简头一次出征的那一年。
裕门被破,安西将军府战死无数,是老辅国公请缨挂帅,从年头打到年尾,才收复了裕门关。
打得惨烈,也打得坚定。
他们夺回了裕门,却也无力再西进、收复其余失地了。
因为徐莽受伤,朝中状况也不支持继续打下去。
徐莽养伤,徐简则一直在裕门,整个永嘉九年、重修裕门关隘,操练兵士,为的就是能尽量打出去。
只可惜……
永嘉十年春,才在京中操办完祖父身后事的徐简回到裕门后不久,李邵代圣上巡视裕门……
林云嫣光是想到这里,心就钝钝地痛。
她和徐简说过许多的话题,也有谈得深入的时候,从前徐简会回避戍边的内容,但今生,他们其实说过很多。
徐简讲述时语调平缓、一如平常,但林云嫣听得出来,他是热烈的,也是遗憾的。
热烈地想把裕门关外失去的关隘收回来,遗憾他不能亲自上阵。
即便这一回徐简去了裕门,他也给了她承诺:不会贸然出关作战。
哪怕,林云嫣没有开口提过要求。
因为徐简冷静,也足够清醒。
正是这份冷静与清醒,让林云嫣每每想起来,都是遗憾的。
“收回失地,是很多将士们的夙愿,”林云嫣说到这里顿了顿,还是决定敞开了与皇贵妃道,“若没有永嘉十年那事,国公爷他不会驻守关内。他也曾应过祖父、会亲手把西凉人打出去。
我知道,人在那儿,就是功业,可您其实也明白,比起所谓的功业,不如亲自操刀。”
皇贵妃的眼睫颤了颤,半晌,道:“是啊,能纵马扬刀,谁愿意做个守军?”
林云嫣微怔。
她想,她好像听出来皇贵妃的心病了。
“这便是娘娘以前更向着大殿下的原因了吧?”她问。
皇贵妃撇了撇嘴,末了道:“大殿下,他在我这里,终究是和二殿下、三殿下他们不同的。
又没有哪个唤我一声亲娘,我顺着圣上、总比唱反调强。
再者,大殿下稳当些,后宫也平静些,省得那一个个的在我碧华宫里上蹿下跳,你来我往,她们不累,我看着累。
我求的也不过是太平、省心二字。”
林云嫣明白的。
这也是皇贵妃“出卖”李邵的缘由。
因为李邵越来越不稳了,太平省心都离皇贵妃远去,甚至李邵若再起,她成了太皇贵妃大抵也没有什么好日子。
所以,看在那张青竹帕子的份上,皇贵妃给林云嫣送了一礼。
现如今,李邵疯了,圣上为此大病一场,皇贵妃的心病却化解不了。
“知道圣上为何时常来碧华宫吗?”皇贵妃问归问,也没要林云嫣答,自顾自往下说,“因为其他嫔妃心思重,只有我看得清楚,也接受轻松。
我这儿呢,是圣上寻清净的地方。
他过来养病,也是为了清净。
你晓得的吧?只要圣上在我这里养着,后宫谁也不跳、谁也不闹。
为什么呢?我难道不清楚那些嫔妃在想什么?我太知道了。
我根本不是个威胁,我不配让她们苦心积虑地谋算。
我上年纪了,我没有儿子、也不可能有儿子。”
说到这儿,皇贵妃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发着抖。
她站起身来,在内殿里来回走动,嘴上絮絮叨叨不停。
“从十几年前,从我被封为皇贵妃的那一天起,我就不会有儿女了。”
“你看看大殿下和二殿下,差了十岁出头了!”
“哪怕之后有了三殿下他们,我也不能有儿子,因为我够金贵,我曾祖父做过首辅,我祖父曾是帝师,我父亲如今还是两湖的承宣布政使,让我生个儿子,太子殿下可怎么办?”
“她们远不及我,所以她们都可以,她们生几个都越不过曾经的皇太子。”
“哦,还有一个德妃,可德妃的四妃之位是怎么来的?”
“要不是他祖父、父亲、叔伯兄弟都死在裕门关,一把把棺椁抬回京,京城‘六月飘雪’,她能是四妃?”
“也就是,她儿子生得够早,晚几年,等得了四妃,她也就生不出儿子来了。”
“现在,圣上该有新人选了,他病好了之后,后宫里谁都可以生儿子,但我不行,我这个年纪,这辈子到头了!”
“我不是烦到头,十几年了,我难道还没有认清现实吗?我也习惯了、接受了,好好做我的皇贵妃,事情不算多,我也不用掺和那些勾心斗角,求个太平。”
“可现在呢?那一个个的要热闹起来了,我还不能嗑瓜子看戏,我得陪着上台去唱戏,被她们拉来拽去,替她们儿子吹枕边风!”
一长串话,说得皇贵妃眼角含泪,疲惫不堪得把自己摔坐回太师椅上。
这番话她憋了太久了。
无人能说。
可总憋着迟早会憋坏的,她又不蠢不傻,没道理把自己弄闷弄疯了,也就得找人说。
想来想去,能听她这番抱怨的,只有宁安。
林云嫣听得很认真,却只是听,没有任何意见。
“郡主,”皇贵妃很是颓然,“有的选,和没的选,终是不同的。”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的平缓安稳是真的,她乐得如此也是真的,但时过境迁、处境一变,这份纠结与挣扎也是真的。
林云嫣静静地,陪皇贵妃喝完了一壶茶。
嬷嬷见茶壶空了,便去换新的。
林云嫣思量了许久,才轻声细语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要不要与您说些什么。
先前一直沉默,是我知道您其实不需要我的意见,只是需要有人听着,让您别太闷。
再者,您的这份困境不是我能解决的,帮不上忙,说什么也都软绵绵。
但是,您最后说的那句话触动到我了。”
皇贵妃抬眼,想了想,道:“‘有的选,和没的选,终是不同的。’这句吗?”
“是,”林云嫣颔首,“您说出大殿下的秘密,是您做出了选择,因为您看准了,他将来登上大宝、您也享不了什么安宁太平。
您主动说了,把将来的一个大风险除了,可您依旧还不曾后顾无忧。
趁着您还能选,选一个最安稳的出来,要不然,前头的努力也白费了。”
皇贵妃眸子一沉,深深看着林云嫣。
她没有想过吗?
她自然是想过的,就是不甘心而已。
可不甘心能让她真的生个儿子出来吗?她真的愿意有个儿子、押上常氏一族去搏一把龙椅吗?
平心而论,她没有那样的果断决绝。
同时,这么多年,她接受做一个平稳的皇贵妃,又何尝不是常氏的想法呢?
为了一时意气,赔上大的,终究不是明智之选,但给自己多安排后路,也是必要的。
皇贵妃思量了好一阵,语气又平缓许多:“不是我嫌弃别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二殿下内向、不大气,三殿下也软,不是那个苗子,四殿下就更别说了,还是个奶娃娃,谁知道往后什么样子……”
她就是想选一个,也不能乱选。
再选个像大殿下那样的出来,她都得跟着倒霉。
“我被搅和在里头,被她们拖着一道热闹,很难置身事外,”皇贵妃感叹着,“你和辅国公,盯着你们的也不会少,等他大军回京,也有的热闹。”
林云嫣笑了笑。
许是说完了心中憋闷,皇贵妃的精神好了许多。
等林云嫣告辞,嬷嬷送了人回来,与她道:“您若真有想法,请太医多调养调养……”
皇贵妃摇了摇头:“用不着,我是一时憋得慌,过了这阵就好了。”
嬷嬷见状,便不再多劝了。
毕竟,娘娘的年纪的确不能那么拼。
十一月过半,朝堂之上,一扫之前的阴霾。
边关连连告捷,军报一封接一封送到,直到十一月末端,永嘉八年失的几座关隘全部收复回大顺手中。
定北侯指挥卓越,再无谋逆嫌疑,侯府外的守备也都解除了。
季家好生放了鞭炮,胡同里一地都是红纸。
同时,圣上也定了班师回朝。
进了腊月,林云嫣收到了徐简的家书。
一共两封,一封是给她的,另一封给徐夫人。
林云嫣便往后院去。
徐夫人听说是徐简的家书,又惊又喜,还特特去洗了手、才拆了火漆,取出信纸上。
阿简给她写的信不长,报了平安,问候了她与阿娉的身体,又说能在年前抵京。
很简单,也很普通,饶是如此,也让徐夫人眼眶润了。
“我已经不太记得上一封家书写了什么了,”徐夫人清了清嗓子,“太久了,还是我未出嫁的时候,父亲从驻地写信回来给我。
他的字很大,写上好几张纸,其实也没有几句话,他不擅长写这些。
再后来就没有收到过了。”
她嫁了刘靖,父亲几次出征也没有送家书回来。
她后来问过一回,父亲说的是“你丈夫在朝为官,好坏他都晓得,我还写什么”。
父亲不愿意写,她也就不好强求。
后来这些年,家里人都在京中,也就没有家书了。
现如今这一封,隔了许多年,阿简写起来和父亲当年一般简洁,却叫她感慨万千。
“年前抵京,那也不算久。”徐夫人弯了弯唇。
比较起来,徐简给林云嫣的那一封厚实许多。
徐简写了战况,写了他们那儿收到的京中变故,写了他的担忧,还写到了喻诚安。
抓到成喜是一功,几次出关也是功劳。
功绩在手,喻诚安把“没有白来”、“能有脸回京”挂在嘴上。
“倒是又得借我们的地方,把人请来说几句话。”
这个人,指的自然是朱绽。
林云嫣看着信,忍俊不禁。
徐简这人吧……
他在写喻诚安惦记着朱绽,其实呢,是他惦记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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