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知萍儿给皇后按摩,也知道皇子出事后萍儿自尽了。没几个人知道语竹与这件事的关系,但语竹被愧疚之感折磨得几乎也想以死谢罪。毕竟是她因为讨厌邱贵,没有遵照张嫣的命令先问过他的意见,最终至此惨剧。
张嫣生产时本已极其凶险,命悬一线,当时她知孩子已死,伤上心头,当即昏迷,整整过去三日两夜,也不见一点醒来的迹象。张嫣这几日躺在床上的虚弱模样,看得语竹只想垂泪。
语竹迟迟没有自尽,就是想等主子醒来之后,再对她陈述事实,向她请罪,等她发落,让她的悲伤和痛苦有个发泄的出口。但御医说要是张嫣今日还醒不过来,可能就要上报礼部重新选一位皇后了。
语竹这样想着,湿意又上眼眶。她不想给旁人见着这个样子,掏出帕子拭干了泪,这才推门走进暖阁,不想却迎面跟一名小宫女撞了个满怀。
那宫女忙弯腰致歉,满面担忧地对语竹说,“娘娘醒了,可是娘娘的样子不太对劲……”
语竹听了前头的话,本来又惊又喜,但听完了小宫女接下来的话,心一沉,她让小宫女先出去,自己咽了一口口水,忐忑不安地绕过屏风。
只见张嫣直起身子,坐在床上,脸庞消瘦,面色惨白,嘴唇干裂,一味盯着前方,神情奇异地平静,她正用手反复缓缓地摩擦自己平坦的腹部。
语竹看得心惊不已,顿在原地不知所措。后才想起该倒水给张嫣,手忙脚乱地满上一杯热水,递到张嫣床边。
张嫣淡淡看了语竹一眼,眼中没有神采。她顺从地接过水杯,一点点地啜进嘴里。
张嫣接连喝了两大杯水,这才出了一口气。
语竹探问道:“娘娘睡了好几天,人都消瘦了,奴婢先去传膳罢。”
张嫣摇摇头,轻声道:“语竹,如实告诉本宫,小皇子出生后的模样。”似乎很费力气,短短一句话都说得极慢。
语竹本提心吊胆等着张嫣崩溃的反应,不料却等来她如此平静的一句话,不免讶异。语竹抿着嘴,踌躇片刻,还是不敢不答,斟酌着用词说道:“小皇子一生下来,医婆见他样子极不寻常,一探之下,发觉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极不寻常?”张嫣问话时并不看语竹,只是低头死死盯着被子。
语竹本有意跳过这番刺激的话,不料张嫣还是问了,只好鼓起勇气答道:“皇子肚腹肿胀,面庞青紫,皮肤上也布满了青紫的痕迹。”
“为何会如此?”张嫣继续问。
语竹恳求道:“娘娘!”
“说。”缓缓一个字,简短而不容拒绝。
语竹无奈闭眼,“医婆子说,因为小皇子胎死腹中已有数日时间。”
张嫣突然抬手捂住嘴,身子前倾,看似想要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只紧紧抓着被子,眼中泪花闪动。
语竹心中难过,抱着必死决心一把跪下,连连叩头,颤声道:“娘娘,您腹中胎儿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因为萍儿那次给您按压腰背,她使了某种特殊的法子,在母体感受不到的情况下,让腹中胎儿逐渐窒息。小皇子出事后,萍儿便自尽了……”语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顺了口气,才接道“奴婢万死……都是奴婢不好!当初您让奴婢去问过邱公公的意思,但奴婢平日里素不喜他……”
“不需再说下去。”张嫣突兀地打断了语竹。
语竹将鼻涕吸回去,在地上深深埋着头,等待着张嫣宣判自己的命运,不管是什么结果,她都能够接受。
许久,声音从头顶降临,笼罩语竹,“本宫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你是无意之失,现下孩子已死,无法复生,又何必再搭多一条性命。”
语竹抬头看向张嫣,呆呆愣愣,一时难以置信张嫣竟然饶过了自己。却不意看见张嫣脸颊上先后滑下两行清泪,泪滴最终汇聚在下巴上,形成了一滴较大的水珠。
张嫣用手背抹去了下巴上的泪,再开口时,她的话语中终于有了情绪,声音发紧:“真正该当万死的,是收买指使了萍儿来害小皇子的人。”
语竹不敢接话。
张嫣忽然转口问道:“本宫昏迷的时候,皇上可有来过?”
语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张嫣说了什么,回道:“皇上来看过两次,言语中很是惋惜小皇子遭受此等不幸。”
张嫣点点头,沉默片刻,吩咐道:“去让宫人做些清淡的食物,再去回报乾清宫,就说本宫醒了,想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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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带着一众宫人走进暖阁的时候,张嫣正坐在床榻上,手捧一本书读着,直至朱由校走到床边之前,她头都没抬起来过。
朱由校不介意这些虚礼,说道:“梓童的身子还没恢复就这样劳神费力。”他瞟了一眼张嫣手上的书,随口一问,“在看什么?”
张嫣收回目光,把书轻轻合上,转头盯着朱由校,答道:“回皇上,臣妾在看《赵高传》。”
朱由校一脸困惑,张嫣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庄重,将准备好的话语道出口:“赵高是秦王嬴政身边的宦官,为了一己私欲,矫诏逼太子扶苏自杀,拥立儿子胡亥登基。胡亥对其宠信非常,他便利用这番宠信结党营私,独揽大权,制定沉重的赋税和残酷的刑罚,最终迫使陈胜吴广起义,一手导致了秦朝的灭亡。”张嫣的声音十分虚弱,但她的叙述中带着一种异样的沉重,让人无法走神。
“臣妾之所以不顾疲累也要翻阅书籍,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作为一国之母,有为江山着想的职责在身。现下臣妾便以皇后的身份,提醒皇上,记住历史上教训,不要重蹈覆辙,不要将大明江山葬送在奸人手中,不要让忠直大臣们痛心疾首,不要让平民百姓们流离失所。”
张嫣原本的平静不复存在,泪湿双目,哽咽得几近说不出话来,“臣妾的孩子是白白死去的……但若他这一条性命能够让皇上明白过来……魏忠贤此人…..再留不得……便是死得其所……将来千秋万代,都会有人记得这孩子的功劳……”
张嫣耗尽情绪的一番话语结束后,室内静得瘆人。
宫人们皆为皇后的心思所震撼,各自深深低头。高永寿用一种敬佩又悲哀的目光注视张嫣,
然而最关键的那个人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张嫣唤道:“皇上。”
“可是,”朱由校困惑地眨眨眼睛,“小皇子的死跟魏忠贤有什么关系吗?”
张嫣没料到朱由校居然会是这个反应,几乎气结,但脑中立即又想,前朝后宫皆知客魏二人真正面目,但魏忠贤绝不会让这些声音传进乾清宫朱由校的耳朵里。顿时能够理解朱由校的疑惑,她长呼出一口气,耐心解释道:“臣妾当初有孕时腰痛难忍,他便指使设计坤宁宫中的宫女萍儿替臣妾按腰,于是小皇子胎死腹中,臣妾也几乎被夺了性命。”
朱由校听得很认真,张嫣说完后,他又挠挠头,问道:“但梓童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张嫣握紧了拳头,恨声道:“他们为自保,怎么会留下证据,自然逼得萍儿自尽了。”
朱由校想了想,伸手拍拍张嫣的肩膀,“朕知道梓童为了小皇子很是伤心,但是魏忠贤平日里对朕好极了,他不会想害朕的孩子,你一定是哪里误会了他。”看张嫣急着想说话,朱由校又补充道:“不如你们谈一谈,把误会解开罢?”
张嫣的身体本就没恢复,此时气一急,只觉脑袋发昏。
“皇上,魏忠贤在您面前是一个样子,在背后又是另一幅嘴脸。”张嫣失了冷静,搜肠刮肚地找话,“您想想无辜死去的王安,您想想无辜死去的王宛儿,您想想无辜死去的赵太妃!”
朱由校坚定地摇头,“魏忠贤绝不会欺瞒朕,他一件一件事都来问过了朕的意见,王安有谋反之嫌,朕也只是将他发配,后来听说他不慎摔死了,也实在痛心。而赵太妃一事,是魏忠贤私自下的旨,但事后他也来跟朕解释过了。”朱由校顿了顿话头,问张嫣道:“王宛儿是谁?”
张嫣瞪大了眼睛,胸脯起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由校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张嫣越过朱由校,看见了高永寿怜悯了然的目光。她知道他了解背后的一切。
她皱眉,锐利的目光紧贴着高永寿:只要你一句话,就可以毁灭魏忠贤,但为什么不出声?
高永寿轻叹一口气,别开头去。
张嫣将视线移回朱由校身上,却已满目灰暗,她终于听见朱由校的话,他是在问自己要不要找个时日和魏忠贤解除误会。
张嫣知道,自己的孩子与王安、王宛儿、赵太妃一样,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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