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博古通今,但从没有哪卷书能够站在女子的角度告诉她遇上这种情况该如何自处。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权术阴谋,而是男女之欢。
那晚之前,从书卷野史中,从各处听得的只言片语中,她大概推测出来,房事似乎是一件能够让男女双方都愉悦无比的事,她虽然恐惧,但是也不免隐隐好奇。但到了那晚上,朱由校用布蒙着眼睛,把身下娇嫩的张嫣当作是冰凉物件般粗暴对待,他带给她体验的只有疼痛与羞耻。
事后张嫣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自己作为皇后,这就是自己的责任,以求减轻心中负担,但是无济于事。自那晚之后,她甚至开始打从心底畏惧朱由校,无事绝不靠近乾清宫。
一旦回想起那夜,张嫣便不自主的烦躁。她丢下书本,在窗前闲闲坐下,撑着下巴望向外头,由夜风吹拂面庞,挑起发丝。
凤鸾春恩车的声音准时响起来,张嫣心中默默算着,今夜已是连续第三日了。看来朱由校这次为堵住悠悠之口,打算将高位分的妃嫔都临幸一遍。
家族的人或许不会乐意看见这局面,若是不幸让其它妃嫔先有了孕,张嫣就不能如他们所愿生下长子。历史上废嫡子立长子之事发生过不止一回,家族为了确保张嫣的地位,防止别有心思之人有机可乘,未必会容忍其他妃嫔的孩子顺利生下来。
张嫣明白道理,却怀着私心,暗自希望朱由校不要常来才好,当然,这个想法千万不能给邱贵知道——现在他的任务是替家族监视张嫣的一举一动,还有给张嫣传达长老们的命令。
张嫣轻轻叹了一口气,语竹听见,还以为张嫣是因为听见皇上召幸其他妃嫔而自伤,便婉言劝慰了几句。
张嫣对她浅浅一笑,不置一词,语竹确是真心为主,只可惜她什么都不明白。
又过了许久,张嫣忽然说道:“语竹,从今日起,你在外间睡罢。”
曼陀罗花有毒性,对人使用过多次会留下病根,语竹已经中了太多次毒,不能再乱用了。虽然这样若是夜半出去会增加被她发现的风险,但考虑到语竹的身体情况,张嫣还是决定让她呆在外面。
“可是,娘娘......”语竹不解。
“若半夜有需要,本宫自会大声叫你。”张嫣似不想再说这事,语气不容置喙,语竹也只好乖顺应下,收拾好被褥,退出了暖阁外。
只剩张嫣一人,她不觉得孤单,反而感到自在。进宫后,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时间,不用再掩饰眉梢眼角的情绪,身子也可以松懈下来。
张嫣闭上眼尽情地沐浴月光,犹觉不足,心中忽地一动,站起身来,探身出窗外。视野一下子开阔数倍,张嫣立即督见一旁矮墙上的不同寻常,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定眼一看,发现那竟是一个盘腿而坐黑衣人!
紫禁城一向警备森严,夜晚安静平和,何况这是在坤宁宫内,张嫣毫无防备之下,乍然看见那人,心脏都快被惊得停住,她的第一反应是“客印月派了人来杀自己”,大惊之下,忘记该先把身子缩回去,急着要张口叫人。
那人猛地从墙上蹿下,朝这边奔来,他的身法快得难以想象。飞速便到了窗前,准确地用手捂住张嫣的嘴,截住她即将喊出来的声音。
张嫣什么都没看清,本能地想往后躲,但那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又扳住了她的肩膀,那么大的力气,她根本动不了。
对方一边示意她安静,一边缓缓松开手。
刚才的一切就在眨眼间发生,直到此刻,张嫣才看清眼前的人。
燕由看着她,脸上仍是那副落拓不羁的笑容。
张嫣松了一口气,随即笑意满盈。她这几日里一直苦恼着该怎么做才能找到燕由,还没想出个万全的法子来,没想到他居然直接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实乃意外之喜。
张嫣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处看了看,想不起来有什么适合说话的地方。这时燕由在她面前摆摆手,对她指了指天上。张嫣盯着他的手腕,愣了愣,随即绽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点点头。
张嫣吹熄烛火,跳出窗外,揽住燕由的脖子,燕由轻松将张嫣打横抱起,在床边矮墙借力往上跳去。
张嫣缩在燕由胸膛前,靠的很近,可以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眼前是他修长的脖颈,突出的喉结,还有锐利的下巴弧线。张嫣还没好好看清楚,燕由就已停了下来,将张嫣放下。
两人来到了坤宁宫的房顶上,张嫣觉得脚下所踩的琉璃瓦貌似十分易碎,换了平日,她必定会提心吊胆,忐忑不安,但此刻因为燕由陪在身边,自然而然添了几分勇气。
两人在倾斜的房顶上并肩坐下。坤宁宫比堆绣山要高,视野极佳,张嫣在房顶上眺望,将紫禁城全貌尽收眼底。燕由自在地躺下去,一只手背在头后,仰望天上星辰。两人之间有一种宁静又安和的氛围,他们在这股氛围中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良久,张嫣唤道:“燕哥哥。”她顿了顿,“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说些话。”
燕由姿势不变,淡淡“嗯”了一声。
张嫣语气故作轻快,“时间过得好快呀!我们在去年的夏季重逢,现在又过了一年。”叙述慢慢淡了下去,“宫中生活苦闷又无趣,对我来说,一年的时间是无数个漫漫长夜,每一晚,我都忍不住地回想起重逢那一夜的事。刚开始,我真的又悲痛又愤怒,心中反复怨怪你的改变,但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冷静下来,并越想越奇怪,总觉得你那晚上的态度似乎太过刻意了,但我若假定你是刻意的,又想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
张嫣不敢回头看燕由,这样她才有勇气把话说完,“直到,这次与皇上…与皇上同房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你,无端觉得很生气,却又不知是在对谁生气。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我一直疑惑的问题顿时解开了。我不禁猜想,燕哥哥或许也是同我一样的想法……”张嫣话中带着试探之意,燕由却默然没有回应。
张嫣停顿了许久,身后的燕由仍不出声,她也不敢转动脖子回头看他,只能鼓起勇气继续道:“你那夜什么都没问就将我背回宫,我更不相信你对我真是无情。但是由于……太过在乎你,我害怕自己当局者迷,一直不能确认自己的想法,顶多只敢说有一半的把握……”
“但是——”张嫣抛出一个转折,“我刚刚看见了一样东西……”
燕由任张嫣抓起他的左手,他的衣袖滑下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赫然缠着一根陈旧的绸带,因为时间长了,上面点点斑驳,又有许多磨损,几乎已看不出原样。
方才张嫣一眼便认了出来,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这根绸带实际上是小女孩用的发带,那时燕由练武受伤了不肯包扎,是张嫣从头发上解下来硬丢给他的,那时燕由毫不领情,随意往衣服里面一揣,还气得张嫣鼓着腮帮子跳脚。
张嫣低垂眼帘,细长的手指缓缓拂过发带,还有燕由的手腕,缓声道:“六年了,你都还留着它,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变了?”
张嫣吐出最后一句话后,回头看着他,莞尔而笑。
燕由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星辰映在燕由漆黑的瞳仁中,他带着漫天星辰看向张嫣。
张嫣的笑意反而僵在了嘴角,她的心提了起来。人心十分复杂,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猜对。
她说完这番话后,表面淡然自若,实际心中害怕得不得了。她怕燕由会抽回手,她怕燕由会否认,她怕这一切全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正忐忑间,燕由坐了起来,与张嫣面对面,仅隔一尺左右的距离,两人彼此呼吸可闻。
燕由说:“你的话没有错,但不全对。”
张嫣紧紧盯着他,她以为他会又一次说出伤人的话来。
但是燕由反握住了她的手,张嫣愣愣地看着他将她的手温柔地拉起到嘴边,于手指间印上轻柔一吻,心中一震。
他低声说,“对不起。”
张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又说,“嫣儿,可以原谅我吗?”
张嫣这才确信他所说之话,呆了片刻,泪水一瞬间就涌了上来。张嫣从不是爱哭的女孩,但不知为何燕由总能够引出她的泪。她不愿表现出一幅哭哭啼啼的模样,遂佯作生气地“哼”了一声,“我才不原谅燕哥哥,你可知道我有多辛苦吗?”随即掌不住笑了,眼中积蓄的泪却不小心流了下来。
燕由替她擦去眼泪,“我明白你的辛苦。”他凝视着张嫣的泪眼,手上加了几分力气,认真道,“此心同彼心。”
听着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张嫣忽地觉得此前的数百个夜晚的痛苦辗转再也无足挂齿。张嫣心中欢愉,眼泪却无法控制地越流越多,整个脸庞都湿了,最后再忍不了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燕由将张嫣揽进怀中,胸前的衣衫很快被打湿。他似乎知道她在哭什么,又似乎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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