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絮繁。只说何灌叫来心腹领了文书,各带将三五个从人,分头上马进发。时间相差无几,可是打范县去到彼此目的地的路程,却长短不一。
这第一个接到文书的,不是别家,乃是东昌府的没羽箭张清。当日张清正和张仲熊谈论起梁山泊战事,二人对梁山泊都有怀恨之心,只愿意水泊大寨好叫朝廷大军一遭荡平。正在衙内论说兵家胜负事,闻见说府外有使命至。张清是忙出来迎接。使者面见张清,递呈文书,说道因果。叫张清和那躲在后面的张仲熊尽数骇然失色,这何太尉所率天兵竟然大败给了梁山泊么?而待到来使诉说程万里之举,张仲熊先就从幕后转了出来。使者待听到他就是张仲熊,好不欢喜,就行催请登程。
而这个时候那奔去青州与蒲东的信使,人还没达到地方呢。
这就像那安道全与张顺,这两人决心上梁山的时候,那大战还没兴起。可等到他们跨越了半个淮南之地,过洪湖走到淮阳军的时候,陆谦已经与何灌部大战了一场了。只是胜负还没传到那里。
且说这一日二人结伴赶路,一程途赶奔过去,已至酉牌时候,但见倦鸟投林,夕阳欲坠,暮烟四起,远树迷茫,天色将夜了。抬头望到前途,旷旷荡荡,不见一个村店,只有东南上的树林后,有炊烟袅袅而起,料那里定有人家,且就奔将去再做理会。赶到那里看时,果然见是一座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好不气概。
安道全看了道:“好也!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再做早行。”
当时安道全就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安道全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这边答道:“实不相瞒,我与兄弟今日贪图赶路,错过了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方便则个!”庄客说道:“这却不是我能做主的。你二位且在此等一等,待我去问过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安道全高兴道:“大哥方便。”庄客入去多时,出来就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这边两人对视一笑,张顺挑着担儿,随庄客到里面歇下担儿来,两个人直到厅堂上来见太公。
这太公年姓赵,庄子便唤作赵家庄。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安道全与张顺见了便拜。太公忙挥手道:“客人休拜,且请起来。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此老乃是个老好人,平日行事和善,逢到客人求宿的,就少有不应允的。那先前庄客说道安道全善净斯文、张顺英武不俗,叫他心生了好感,这遭见了安道全与张顺果然是人样不差,但也只是如此罢了。便就说道两句,安排了饭菜,让他们就下去安歇了。
安道全与张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话语里半点口风不漏,只一心安顿一宿,明日好赶去泗水码头,乘上船舶,直入梁山泊是也。
顾稍后十分忽然听得庄前起了嘈杂,亦没去开门探个究竟,直到这嘈杂变成了喧闹,中间还夹杂着惨叫声,张顺这才翻身坐起,叫安道全安静待在房内,自己操起哨棒,赶将出去。
到了庄前就整赶到一个大汉,赤着双拳,只使展两个拳头,在一干持着刀、叉、棍、棒的健壮庄客当中肆意冲打。那地面上依旧倒下了十几人来,却是尽被这汉子双拳打翻的,叫那一众庄客是纷纷倒退。
张顺看到这汉子只是挥动双拳,于那地上的兵器,看也不看。想来不是歹人,否则这地上倒下的人就尽是给搠翻的,而不是打翻的了。
当下就喝了一声,想要做个说辞。可不想对面汉子已经打的兴起,他人本就吃醉六七分,见到张顺出来,两个健步冲上前,挥拳就打。浪里白条顿时大怒,不愿意占器械上的便宜,丢掉哨棒,双拳迎将来。可是这一招对上那汉子,张顺脸皮就变幻了颜色。
老天可以作证。他张顺活了三十二年,大江上下的绿林好汉也不是没有见过,却从没遇到过如眼前汉子这般力大的。
只是三五拳叫,便就要支撑不住了。
但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在奋战。这边的喧闹早就惊动了庄主,听闻又来了个求宿的客人,但名是路过的客人,实乃是湖泽里的强人,恐是来踩盘的。而少庄主听那认得此人的庄客报后,就叫人请他吃酒,现在已经醉了六七分。那厮吃醉酒后便与庄客起了争执,厮打起来。却不想是个武艺高强的,教头不在,众庄客不能抵挡,纷纷跌撞开去,被打的落花流水。太公大惊,慌忙出外来看时,就正见到张顺与那汉子搏斗,忙叫庄客们再去帮衬。
就在那汉子几拳打的张顺无法招架时候,一旁探出了几把挠钩,把汉子搭住了。那汉子吃醉了酒,反应慢上半拍,四五个庄客合起力来只一曳,就叫他翻身倒地。众人蜂拥上前,再将汉子给搭住,如擒龙捉虎般,用绳索紧紧缚了,直簇拥进庄堂来。
只见厅堂上灯光照耀,居中高坐着庄主太公,身旁站着一人正是安道全。他已经听闻了前事,对这汉子甚是好奇。张顺的武艺可是不错,虽然大半本事在水里,陆战算不上高手,但当日能护着他冲出金陵城,想也不少甚差。可眼前这汉子吃的醉醺醺的,还如此了得,就更见不凡了。他目观此人,就见他年约三十上下,浓眉大眼,黑面彪驱,自亦威风凛凛,两傍站立不少壮健汉子,都执着长短家伙。纵然是被捆绑,庄客们也不敢懈怠。
太公还不曾说话,就见外头走来一人,诸庄客都称呼他郎君。乃是太公的独子,现年四十整。就听他厉声喝道:“强贼,你的威风何在?来庄上踩盘,吃人揭破了,犹敢耀武扬威,动手打人,即今拿住,看你还能强否?”安道全、张顺再去看那郎君,眼角乌青一块,必然是吃了汉子的打。那汉子大骂:“直娘贼!洒家中你诡计,要杀要打便是。休得泼俺则个脏水。”那太公儿子气道:“你这强贼兀自嘴硬,只惜身上那股掩不住的鱼腥味,离的十里远都能叫人嗅到,定是湖泽强人的细作,且打过一顿棒,再行同他说话。”
却是那洪泽湖还非是后世的那般大湖泊,而是一处由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万家湖等组成的小湖群。内中地形复杂,港汊密布,一望无际的尽是芦苇荡。从前唐时候起,这里便是周遭贼寇的藏身地。大宋朝不限土地兼并,百多年里不知道叫多少破产失地的百姓无有个活路,只得藏身其中,有的山寨都可称得上是积年老寨,传承了数辈人。那内中之人,或渔或匪,已然区分不开。
只听得少庄主喝声打,就上来两个庄汉,用力将汉子拖翻,按在地上,恶狠狠高擎棍棒,着力痛打。汉子任他们殴打如何重实,只不做声。只打了十棍,太公先就叫停,着人把那汉子推上来,问道:“你这厮何必嘴硬?你不言语莫不就道俺庄上无有人认得你?老夫一庄客当日在水上就亲眼见你与湖泽里的匪寇一起,你今夜来到我庄上,是哪股强人教你到此的?你好好从实说来,佛眼相看;若有半句虚言,准打你个半死,还得押解军州去受罪。”
安道全与张顺这才清楚眼前汉子是如何与庄上起冲突的。浪里白条先是恍然,继而又想说甚,被那安道全拦了下来。
汉子圆睁两目,任庄上如何讯问,只不做声。
有一庄客说道:“太公,你不省得,这撮鸟贼都是千刁万恶,他一时如何肯招认,且押往后园亭子上绑了,待到天明,解去州衙里发落。”
太公深以为然,道:“如此也得。”当下就点了十名强壮庄客,把汉子押到后园,绑缚在亭子里,轮流看守。汉子一任他们摆布,只不做声。
太公父子还谢了张顺,非是他招架了汉子几拳,引得汉子没暇去看身后,恐还做不到他。而以这汉子的身手来看,那窝匪寇若是真的杀奔来,他们庄子一时间还真难抵挡。
太公叹道:“近些年官府催逼的紧,甚多人都逃入了湖泽中。那本皆是良民,不比湖泽里的积年旧匪。可自从去年那梁山泊起事,声势愈发壮大以来,这湖泽里的匪寇似也有了靠山一样。打家劫舍活跃了不少。唉,真不知晓官府何时才能将这般贼人全给清剿了……”再就叫人连夜唤回家探亲的教头赶将来。
安道全与张顺对视了一眼,相互无言,回到了住处。后者躺在床榻上,还是却久久不能入睡。两人只是来庄上借住一宿,不想就撞到了这般事。
浪里白条依旧心中有芥蒂,却不是那太公最后的言语,而是前者,“我看那汉子不是恶人。”都厮打起来了,还只是打人而不伤人性命,这种人在张顺看来,如何会是恶匪?但这庄上的庄客信誓旦旦的说曾亲眼见到这汉子与水匪草寇处在一块,唉,张顺这心里甚是混沌。
安道全身为一名医,见惯了生死,这汉子再是了得,也不过一条人命罢了。闻声说道:“休管那般多,明早上路就是。”
在泗水码头乘上船后,就可以顺着水道直入梁山泊。那里才是现今安道全眼中的安身之地。
这路途上,他们势单力薄,又人生地不熟,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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